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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大雨滂沱,我急忙付了錢後跳下計程車,連傘也還沒來得及打開便冒雨衝進公司大門內,為什麼我要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因為我得趕上那班正要關上門的電梯。

 「阿明!阿明!等我一下!」我對著塞在名為電梯的沙丁魚罐裡的同事大叫,他高舉雙手對我比了個X的手勢,隨後微笑看著失望的我,電梯門緩緩闔上。

 每隔幾天就會上演一次這樣的情結,搭不上這班電梯,上班打卡的時間也許會差上五分鐘之多,那可是安全上壘與壘前刺殺的分別。我苦著臉,就算爬樓梯也來不急,今天是肯定遲到了。

 一樓大廳的警衛間管理員伯伯拍拍我的肩膀,出言安慰我,卻因為鄉音太重讓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這是一棟矗立於民生東路上的舊大樓,樓高十五層,據說在二十五年前剛蓋好的時候還是附近的地標,那時台北還沒有太多高樓大廈,遠遠的就能看見咱們公司大樓巍峨壯麗的氣派模樣。

 但是現在只不過是一棟設備老舊,缺乏軟體管理及硬體更新的古董辦公大樓罷了。

 我的公司位於十四樓,是間規模不大的進出口貿易公司,而我是在裡頭做苦工,任老闆魚肉的苦命上班族,朝九晚五,每個月都領定額微薄的死薪水,吃不飽,餓不死,沒有希望,也沒有未來。

 搭電梯上樓是我的惡夢,整棟大樓只有三部電梯,每到上下班時間,電梯口就會擠滿亟欲下班的人潮,通常碰到這種情形,我不是多等十分鐘,就是認命地走樓梯下樓。

更可怕的是,電梯雖然定期維修,但畢竟使用年限已長,時常會發出各式各樣的怪聲音,加班的時候,夜深人靜,坐在辦公室裡還能聽得見纜繩絞盤轉不太動的噁心摩擦聲響。

又等了一班電梯,我終於打了卡,垂頭喪氣的坐在座位上,早上特地起了個大早,對著鏡子精心抓出的髮型被雨水毀成了一沱爛海菜似的物體,西裝褲也沾到爛泥巴,非得花錢送洗不可了。

心情極差無比,根本提不起力氣看出貨報表,這時候我的臉頰突然感觸到一陣冰涼,轉頭一看原來是公司裡的天使,總經理特助小安。美麗的女孩拿著一罐冰咖啡貼在我的臉頰上,笑道:「一大早這麼沒精神,昨天晚上又通宵打線上遊戲啦?」

小安是這間公司裡唯一未婚又年輕亮麗的女孩,與我同期進公司,沒多久就總經理那個老色胚拉去當他的特別助理,薪水三級跳,但是小安平常還是與我們非常親近,只要她展露笑容,死氣沉沉的辦公室裡就會吹起一股和煦的春風。

我說道:「才沒有,又被電梯擺了一道,我可是準時進公司,卻因為等電梯等到遲到,妳說冤不冤枉?」

「你早半小時到公司就不會塞電梯啦。」小安甜甜笑道。

「那我更不要了,提早來也沒加班費可領,作多作少都是領那幾萬塊,沒必要這麼拼命吧。」我嘟嘟囔囔的說著。

小安噗的一聲笑說:「你這話可不能讓總經理聽見,否則明天就準備回家吃自己囉。好自為之吧,咖啡給你,打起精神來。」她將罐裝咖啡遞到我的手裡,踏著輕盈的腳步離開。

望著她的背影,我一顆心像氣球般輕飄飄,如果這女孩是我的女友,那該多好。

和小安講了幾句話,令我精神大振,剛才頹喪的氣氛一掃而空,心情喜悅平和,我看著桌上堆積如山的卷宗和報表,捲起袖子開始工作。天花板 上的日光燈照明光線似乎不足,使我閱讀文件相當吃力,過了不久,終於開始一閃一滅,燈管壽命盡了,我撥了電話請管理處上來換燈管,這種惡劣的環境根本無法 工作。

管理員帶著鐵梯和替換用的燈管上樓,皺著眉頭說:「昨天晚上才換過燈管,怎麼又壞了,這批燈管是瑕疵品嗎?」

「昨晚加班的時候嗎?」記得昨晚我有事情先離開,獨留阿明一人在公司整理文件,這時候阿明靠過來說:「你昨天提早跑了,害我在公司待到十一點,今天晚餐你請客啊。」

「沒事就想凹請客,以前只有我加班的時候也不見你帶個宵夜來慰問一下,吃屎吧你。」我笑罵道。

前兩年碰到金融海嘯,本來成員大約三十幾人的中型公司遭受海嘯衝擊,大家喝了一陣子西北風,就連我也是半離職狀態,整間公司剩下不到二 十個人,幸好國際金融情勢回穩拉抬,最近幾個月個人業績長紅,常常需要留下來加班處理海關方面的文件,這是一年前鎮日打卡上班,無聊望穿秋水的我難以想像 的狀況。

阿明看我桌上文件堆得比山高,還不忘幸災樂禍說道:「今晚看來是你一個人留下來加班了,這麼多文件,需要我幫忙嗎?可惜我今天沒空,要跟女朋友去約會,哈哈哈。」

我送了他一個中指,等管理員換好燈管,立即伏案工作,埋頭苦幹。

其實,在這間公司待久的人都知道,能不要加班,就盡量別留下來加班。

因為這棟大樓有古怪。

辦公室的位置在十四樓,十五樓是空樓層,沒有用戶承租,實質上來講我們就是最靠近電梯機房的一層樓,以前我曾經聽前輩說過,幾年前台灣市場景氣大好,公司裡的員工幾乎是沒日沒夜的趕工出貨,在公司打地舖睡覺也是司空見慣的常態。

深夜萬籟俱寂的時候,這棟大樓就像活過來似的,每一個小細節發出的聲音都會在空洞的樓層內形成極大的迴音,譬如說電梯纜繩絞盤的轉動聲,有時候聽起來像人的哀嚎聲似的,怪不舒服的。

而三輛電梯正中間的那一輛就曾經出過事。

六樓曾經有人因電梯故障,大半夜的被關在電梯裡三個小時,後來因為驚嚇過度導致心臟病發而死去。

這件事情之後,繪聲繪影的傳聞不斷,有人說中間那台電梯每到晚上一點,也就是那個女人被困住的時間時,就會緩緩的往六樓移動,就算按了其他樓層也沒有用,等到了六樓門緩緩打開,就會看見因腦部缺氧,臉色煞白的女人站在門口一動也不動的盯著你瞧。

當然這都只是道聽塗說的傳聞罷了,基本上我是不大相信這些怪力亂神的謠言,畢竟我在公司三年多,加班的次數數也數不清,也從來沒碰到過什麼怪事。

我寧可相信那都只是工作繁忙之餘瞎編出來解悶的玩笑話。

今天還有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小安破天荒的願意與我共進午餐,我想那是因為總經理因公道上海出差,實則夜會小老婆所帶來的福利。

和小安一起吃飯,感覺連米粒都特別香甜,看著她笑臉盈盈的樣子,今天必須留下來加班工作的怨氣也頓時消解無形。

「你們通常加班都到幾點才走啊?我沒加過班,不知道晚上辦公室裡的工作狀況大概是怎麼樣。」小安問我。

「看情況啦,不過就算做不完,十一、二點也是會趕快離開,小安妳應該不知道深夜裡的公司其實很可怕吧?」我笑說。

小安白我一眼,姿態嫵媚動人:「喂,你不要故意嚇我。我最怕那些鬼怪的事情了,你別害我聽了不敢來上班喔。」

「好啦好啦,不說就是了。」事實上我也沒有什麼恐怖的故事可說,頂多就是辦公室裡容易聽見怪聲音,似乎也嚇不著小安。

吃過午飯之後天空中厚重的雲層縫隙裡透出了陽光,下了整個早上的大雨逐漸停緩,午後應該會有個好天氣,下班後若是夜色優美,或許還可以約小安去逛個街,找間燈光美氣氛佳的法國餐廳用餐,這樣我和她之間的關係就會加速前進,越來越有追到她的機會。

下午的天氣是晴朗無雲的,可惜我整個午後都在不切實際的妄想中度過,從白日夢中醒來,才發現自己的工作毫無進展,準備留下來加班,還談什麼燭光晚餐?

望著窗外的夕陽西沉,白天喜悅跳躍的心情也隨之沉入了地平線下。我板著一張臉,跟著下班回家的同事搭同一台電梯到附近買便當,阿明笑的合不攏嘴,真想對他飽以老拳,風水輪流轉,總有一天輪到我恥笑他。

走在路上時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背,嘿的一聲。

我回頭,看見小安笑咪咪的站在我身後,「一起去買晚餐吧,今晚我留下來陪你。」

「這…這這…我不是在做夢吧?」我拼命的揉眼睛,再三出言確認。

小安笑說:「阿明說你一個人留下來加班很可憐,我們是同期的嘛,他也很想幫你,可是跟女朋友約好了不得不去。我想兩個人一起做事會比較快,還是說不希望我打擾你?」

「不不不不,一點都不打擾,為了感謝妳的大恩大德,今天晚餐想吃什麼我請客!」

「那我可要好好挑了,聽說附近有間不錯的便當店……。」

那天晚上,我和小安一邊閒聊一邊整理文件,工作進度順暢無比,我從沒有過這種感覺,如果每天都能這麼快樂,就算睡在公司我也無所謂。

一直到晚間十點,整棟大樓已經人去樓空,從外頭看進來,應該只剩十四樓還亮著燈,文件大約還有三分之一尚未整理,我對小安說:「今天真是謝謝妳留下來陪我,但是時候不早了,妳一個女孩子家,早點回去吧?剩下的讓我自己一個人作就好。」

小安看了手錶,說道:「哇,這麼晚了,你一個人沒問題吧?」

「當然,本來就是我自己的工作。」我拍著胸脯說道。

「那我得回去了,太晚會被老爸叨唸個沒完,你要加油喔。」小安提起包包,回頭對我一笑。

我目送小安走進電梯,然後回頭進辦公室,只剩下我一個人,四周安靜的可怕。

身後傳來巨大的鐵盤轉動聲響,馬達的運轉聲,還有那令人噁心到了極點,聽起來像是尖叫的絞盤摩擦聲。

辦公室裡的燈關了一半,偌大的空間裡不管做什麼動作都會產生回音,雖然只有我一人,卻無時無刻不感受到來自黑暗的壓力,那種令人渾身發毛的感覺就像是走夜路回家時總會覺得有人跟在身後似的。

自己嚇自己實在是愚蠢至極,我哈哈大笑三聲,隨即拼命工作。

我的笑聲在大樓內迴盪著,回音逐漸變形,到最後竟不像是我的聲音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將手邊最後一份文件寫完,猛然抬頭,用力吐了口氣。

一看時間竟已是午夜十二點五十幾分,方才埋首工作,完全忘了時間,這下可慘了。

我想起那個午夜一點的電梯傳聞,頓時從腳底毛到了頭頂。

我趕忙收拾公事包準備回家,而這時候,頭上的日光燈開始閃爍,早上才剛換好的燈管,在我面前一閃一滅,緊接著整間辦公室的燈突然亮起,又隨即熄滅,把我嚇得魂不復體。

我頭皮發麻,哪管的了那許多,跑到電梯口按最右手邊的電梯按鈕,卻發現怎麼按都不會亮。左邊的也是相同情形,我赫然想起前幾天在一樓管理處曾經看見一張公告,那張紙上寫的是:「響應環保,節約能源,本大樓晚間八點過後關閉左右兩部電梯。」

心內叫苦,好死不死偏偏是正中間這部有鬧鬼傳聞的電梯。

喀噹一聲,我聽見了類似尖叫聲的電梯馬達運轉聲。

我還沒按中間那部電梯啊……。

叮!

一聲輕響後電梯的門開了,我猶豫著該不該進去,若是到了六樓停住,那我該怎麼辦?

可是站在外頭,四周幽暗陰森,辦公室裡的燈又沒來由的失控,到現在還是閃個不停,無疑是更為恐怖。

我一咬牙衝進電梯,按下一樓的按鈕,閉上眼睛,心想:「撐過去就好了,很快就到一樓了。別到處亂看,別到處亂看……。」

呼~。電梯內的冷氣吹在頭上,感覺就像是有個人在我頭頂呼氣似的,我忍著恐懼的心理,死命的閉著眼睛。

人就是這樣,該死的好奇心,越不該看的時候越想張開眼睛。

電梯纜繩又發出驚人的尖叫,碰的一聲悶響,停住了!

「終於到了……。」我喃喃自語,鬆了口氣,聽見了門打開的聲音。

我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這是哪裡?

急忙抬頭看樓層編號,不是六樓,也不是一樓。

十五樓……。

電梯運轉了這麼久,我竟然到了沒有人承租的十五樓?

還好不是六樓,我伸手按下關門按鈕,關門之後我回頭看著鏡子。

人就是這樣,該死的好奇心。

一張蒼白無比,七孔流血、五官扭曲的女人臉孔緊貼著我,這一回頭我差點撞上它。

我嚇得屁滾尿流,向後一彈,背部重重撞在電梯門上,那個女人的臉……不,它只有一顆頭……被頭髮吊著,從電梯的上方垂下。

這不是錯覺,我嚇得快要發瘋,靠著電梯的門與那顆頭顱四眼對望,精神逼近崩潰邊緣。

叮!

我的背後突然失去依靠,電梯的門開了,我向後滾出了電梯,一樓值夜警衛見我驚嚇不已,連忙趕上前把我扶起來,問我發生了什麼事。

「鬼……電梯裡有鬼……。」我手指著電梯內,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話。

「先生你不要亂說,哪有這種事。」警衛怒叱道。

不見了?那顆女人頭突然憑空消失了。

難道真的是我的錯覺?

電梯的門緩緩闔上,又發出那極似女人尖叫的聲音,往樓上去了。

 

樓上沒有人……那又是誰按的電梯?

我和管理員面面相覷,彼此都說不出話來。

隔天,小安沒來上班。

 

小安的家人焦急地來公司找人,她一整夜都沒回家。

我頭暈腦脹,不由自主地望向中間那部電梯。

 

昨晚我聽見的,究竟是纜繩絞盤所發出的聲音,還是女人的尖叫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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