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我還在念國中的時候,每年都會和讀國小的妹妹回澎湖鄉下看爺爺奶奶。對當時還是小孩子的我們來說,暑假期間回到鄉下是令人興奮又期待的活動,奶奶總是不吝嗇的給我們許多零用錢,讓我們買自己想買的玩具和零嘴。

有時爸媽會因工作忙碌的關係提早回台北,雖然只有短短幾天,但澎湖老家豐富的自然景觀,卻是我們這些都市小孩難以體驗的新奇事物。

譬如在大馬路旁踽踽獨行,慢條斯理的老黃牛,就算有汽車從旁急馳而過,牠依然悠然自得的甩頭擺尾,一條牛尾巴靈活搖動,趕走跟在屁股後煩人的牛蠅。

又譬如海的味道,在澎湖,不論從哪裡吹過來的風,都是帶著鹹味的。

從爺爺家往風吹來的方向走,不消十分鐘就能抵達一片金黃色的海灘,千百年來各式各樣的貝殼被海浪拍打沖刷,碎成了砂粒大小,日積月累形成了我們眼前的金黃色海岸。其中有些細沙若捧在手心仔細看,就會發現形狀是獨特的星型,這就是遠近馳名的澎湖星沙的由來。

這裡的海洋毫無污染,若不是親眼所見,很難相信在台灣還有如此蔚藍清淨的海水,站在沙灘往海平面看去,天氣晴朗的話,甚至能看見在海上作業的大小船隻,海天一色,令人分不清上下左右。

澎湖是由老化死去的珊瑚礁及玄武岩構成的島嶼,珊瑚是一種海生物,活在海裡的時候通體豔紅,非常美麗,早年常被拿來當做工藝品的材料使用。珊瑚死亡之後,體內的石灰質便會固體硬化,顏色也轉變成為灰白色,據說澎湖剛開墾的時候,缺乏房屋的建材,當地居民便就地取材,以死去的珊瑚作為構建房子的建材,後來這些石頭被稱為咕咾石,也是一種特別的風俗民情。

隨著時代進步,完全由咕咾石建成的房屋越來越少,水泥紅磚的屋子越來越多,現在能夠看見咕咾石的地方,也只剩下三合院的外牆,老社區的街道圍牆。

咕咾石的形狀稀奇古怪,大小不一,爺爺說他們小時候蓋了牆,還要拿牛糞和著糯米塗在牆上,否則強勁的海風吹過咕咾石牆的空隙時會產生風洞效應,在夜裡聽起來有如鬼哭神號,誰還睡得著?

鄉下晚上沒事做,老家附近連間便利商店也沒有,我和妹妹只能拖著板凳陪爺爺坐在大馬路邊乘涼,聽爺爺說鬼故事。

當時我已經是國中二年級的學生了,知道爺爺口中那些繪聲繪影的恐怖傳說大都只是他杜攥出來嚇小孩子的故事,因為我小時候不知道被嚇過幾次,只要聽了鬼故事,晚上肯定尿床。現在換妹妹倒楣了,聽了爺爺說的故事,她嚇得放聲大哭,爺爺還因此被奶奶責備,罰他不准吃晚餐。

「爸,你不要嚇小朋友啦,要是嚇到晚上睡不著,還要花錢去廟裡收驚耶。」媽媽抱著因驚嚇而哭個不停的妹妹,薄有微詞的對爺爺說。

「阿順就不會怕,吼?」爺爺摟著我的肩,笑嘻嘻的說著。

我挺著瘦小的胸膛,往上頭拍了拍:「我不怕啊,爺爺說的鬼故事都是假的,有什麼好怕的啦。」

爺爺本來想尋求我的支持,沒想到被我反將一軍,表情有些失望。

「真的喔,阿順,爺爺跟你說,不是全部的故事都是假的喔。就像爺爺最怕的那個……在社區裡面拖著木板到處遊盪的鬼,以前爺爺真的親眼看過喔。」

我聞言更是捧腹大笑:「你不要騙我了,我已經念國中了耶,那個故事不知道多久以前就聽過了,也沒親眼看過啊?」

沒想到這時候奶奶突然站到爺爺身旁,慈祥和藹的說:「如果你們在社區裡玩,真的聽見拖著東西走的聲音,要趕快回來,不要好奇去看喔。」

我知道奶奶從來不開玩笑,如今聽她一說,我臉色煞白,看向媽媽。

媽媽似乎有口難言,乾笑數聲對我說:「媽媽也不知道啦,以前聽爺爺奶奶說過這個傳說,村裡的小孩每個人都聽過,可是從來沒人見識過。」連媽媽也不敢肯定那個傳說的真偽,本來依偎在媽媽懷裡,哭聲稍歇的妹妹又哭了起來,哭聲讓我聽了心煩意亂。

「哎喲,乖孫不要哭,爺爺說錯話了,打嘴巴喔。」爺爺看妹妹哭個不停也是慌了手腳,連忙拿出看家本領哄年紀還小的妹妹。

「阿順,進去吃湯圓吧,不要站在外面給蚊子叮,兩隻腳會變成紅豆冰喔。」奶奶摸摸我的頭,而我望著僅有幾支路燈的社區,心裡越想越是害怕。

當天晚上我就做了惡夢,但是夢的內容如今已經記不太清楚,又或者是兩天後發生的事件令我印象太過深刻,導致排擠了其他事件的記憶也說不定。

小孩子愛玩,前一天晚上因鬼故事而嚇得六神無主,睡一覺起床又是生龍活虎,暑假每天都是晴朗的好天氣,炎炎夏日住在海邊,白天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到海邊玩水。

我帶著妹妹和與鄰居幾位年齡相仿的孩子前往距離爺爺家約十分鐘路程的海灘玩水,但必須先穿越馬路另一側的老社區,放眼望去都是咕咾石圍牆,幾株仙人掌長在路旁,住家裡則種植了顏色鮮豔的天人菊。

「哥,好熱喔。」

瘦小的妹妹戴著碎花邊遮陽帽拉著我喊熱,這次來澎湖幾天,她已經晒成了一個小黑鬼,而我更是被毒辣的太陽炙成了焦炭,手臂和後頸處處都是脫皮痕跡。

「等一下哥買冰棒給妳,再忍耐一下,快要到了。」我笑說。

鄰居的孩子樹全是當地的孩子王,站在前方老遠不耐煩的說:「阿順你們走快一點,又沒很遠,拖拖拉拉的,我們是好心陪你們玩耶。」

「好啦,晚上回去我的Game Boy借你帶回家,你不要吵啦。」我說。

老舊社區的巷道沒有經過規劃,古時候居民蓋房子也沒有道路的概念,我們走的路狹窄難行,一不小心就會被尖銳的咕咾石劃傷皮膚。

樹全說,想到海邊的話走這條路最快,我第一次走這條路,他帶著我們左彎右繞,一不小心與樹全失散了,走到另一側的漁會停車場前。

雖然這兒也算是海邊,但與我們平日玩水的地方略有不同,澎湖海岸線不全都是黃金沙灘,也有不少礁岩地帶。黃金沙灘就在左手邊不遠處,但妹妹好像有點中暑的跡象,需要暫時休息片刻,我便先帶她到附近的樹蔭下乘涼,脫下T恤為她搧風。

海風宜適,妹妹靠在我的肩上沉沉睡去,見她的睡臉天真可愛,我也不忍心吵醒她,午後的社區極為安靜,聽著海潮的聲音,一陣一陣像催眠的搖籃曲,我打了個大呵欠,竟也打起盹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滿身大汗,赫然驚醒,一看天空灰雲密佈,似乎要下雨了。

我搖醒妹妹,她睡眼惺忪,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回家去,好像快要下雨了,走吧。」我拉著妹妹的手起身,往回程的路走。

風,來的無影無蹤,吹進狹弄內,鑽過咕咾石牆的縫隙,嗚嗚作響。

我知道這是正常現象,牽著妹妹的手循原路回家,妹妹揉著眼睛,絲乎還沒從好夢中醒來。

走著走著,我停下腳步,這條路似乎與我來的時候不大相同,或許我在縱橫雜亂的巷弄間又迷了路,不過無妨,只要能走到大馬路上,我就找得到路回家。

從海上吹來的風逐漸增強,那嗚嗚呼嘯之聲也越來愈可怕,就像是前後左右,無所不在的鬼哭聲。陌生的社區裡,我越走越是心慌,繞了十幾分鐘還沒找到出口。

前方一條狹窄的S型小路,夾道都是咕咾石牆,圍牆內側是年代悠久的歷史建築,但門口以鐵鍊牢牢封起,庭院內雜草叢生,已經沒有人居住了。

我正猶豫著該不該帶妹妹穿越這條小道,想著想著,赫然聽見了怪異的聲音。

沙──沙──沙──。

聽在耳裡非常不舒服,拖泥帶水,就像是有人正拖著什麼東西走過來的聲音。

我突然想起奶奶說過的話,如果在老社區裡聽見這種聲音,就要立刻回家,不可以逗留在外面。難道……我們真的遇見了爺爺鬼故事裡的鬼?

突然間,一個穿的破破爛爛,頭髮像海藻一樣長的人影站在S型小徑的路口,手裡拖著一條草繩,草繩的末端繫著一張類似木門的板子。

板子上躺著一個看起來像是人的東西……。

我倒抽一口涼氣,連忙拉著妹妹躲到電線桿後面,深怕被它看見。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除了鼓動欲裂的心跳聲外,那拖著木板的聲音慢慢的朝我們躲藏的位置靠近,待在這裡一定會被發現。

我悄聲對妹妹說:「妳不要說話喔,不管看見什麼東西都不要叫喔。」

妹妹見我神色緊張,連忙點頭。

我帶著妹妹沿著石牆的縫隙躲進了廢棄的老宅內,屏著氣息,靜待那拖著木板的怪人經過。

我和妹妹都藏身於長草之中,從外面是看不見我們的。
滴答、滴答、滴答。

天公不作美,在這時候突然下起雨來,但我們無法移動,只能乾等著它老牛拖車似緩慢經過。

沙沙聲響就在附近,它拖著木板走到石牆外,突然停住腳步。

那時候,我的心臟差點停止跳動。

妹妹也察覺情況不大對勁,緊緊握著我的手,癟著一張小臉,好似就要哭出聲音。我見狀大驚,忙捂住妹妹的嘴,要是她一哭出來,我們肯定暴露行蹤。

但是驚嚇過度的妹妹還是忍不著低聲啜泣,猛吸鼻涕,這一吸之下,我聽見牆外的人吐了一口長氣,哈的一聲。

完了。我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是好。

每一秒都像漫長的像一年那樣難熬,過了數十秒後,牆外毫無動靜,會不會是那怪人覺得無聊,自己消失了?我心想。

於是我鼓起勇氣,稍微探頭往石牆縫隙窺視,只是沒想到……沒想到我看見了一張蒼白詭異的人臉,似笑非笑的堵在石牆上看我,它見我一臉驚嚇,咧開了大嘴呵呵怪笑。

我差點沒昏過去,大叫一聲,抓起妹妹的手往另一側的門口衝,廢棄老宅外門被鐵鍊鎖著,但下面還有一道空間能讓小孩子鑽過去。

我動作俐落的從木門下方鑽出,妹妹卻動作緩慢,只顧著哭。

那個怪人發出呀呀呀呀的鬼笑,雙手扶在牆上看我們驚慌失措的樣子,我急得哭出聲音。

「妳快點啦,它要來了啦!」我著急的跺腳,但妹妹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什麼也不管了。

嘿。

那一聲冷笑刺穿了我的理智,令人心神俱裂,喪魂奪魄的陰冷笑聲。

「喂!你們在幹嘛啊?」我突然聽見孩子王樹全的聲音。

他帶著剛才與我們失散的孩子們,站在我的身旁:「你們怎麼突然不見了,害我找得半死,要是走丟了怎麼辦啊?」

咦?那怪人呢?

我回頭一看,樹全聲音響起的同時,那個怪人也隨之煙消雲散。

「靠,怎麼哭成這樣,你妹妹躲在裡面幹嘛,這些老房子鬧鬼耶,你們都不會怕喔。」樹全嗓門很大,但我卻覺得安心許多。

我不敢跟他們說碰見了什麼東西,總而言之,只要能回家就好了。

在樹全的帶領之下,我們終於回到爺爺家裡,媽媽見我們臉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淚,妹妹的手臂和腳上到處都是擦傷,責罵我沒照顧好妹妹,我一肚子悶氣,今天下午差點就沒命了,回家居然還被媽媽罵,我賭氣不吃晚餐,把自己關在二樓房間裡。

想起下午發生的事,還是讓我毛骨悚然,我從來沒見過那麼恐怖的臉,像蠟做成的面具,鼻子細長,而嘴巴是一般人的好幾倍大。

重點是,它拖著的那塊木板上面,到底放了什麼東西?

深夜,海風勁烈,吹的窗戶卡卡作響,妹妹今晚與媽媽同睡一間房,我樂得輕鬆,那個愛哭鬼,差點害死我們兩個。

我翻來覆去,怎樣也無法成眠,腦中淨是那怪人的影像。

沙──沙──。

又是那聲音!

我渾身發抖,把棉被蓋到頭上,緊閉著眼睛。沒想到晚上它也會出現,難道是……來找我的?

「阿順~阿順~」海風吹過咕咾石的聲音聽起來竟像是在叫我的名字。

我不敢睜開眼睛,雙手蓋著耳朵,但那聲音還是不斷鑽入腦中,它不停的呼喚著我的名字。

「阿順~阿順~」

次日醒來時,已經接近中午時分了,奶奶上樓叫醒我吃中飯,我忍不住問奶奶,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奶奶說,以前大陸的人民想到澎湖來必須駕船橫越台灣海峽,也就是俗稱的黑水溝。

船舶技術還不發達的時代,想過黑水溝是一件很危險的事,也有不少人遇上了風浪而葬身海底。

在我們當地傳說中,那個拖著木板的怪人就是以前負責收屍的傢伙,他們拖著木板,到海邊搬運被浪沖上案的屍體。因為屍體是溺死的,吸了海水之後非常的重,他們便吃力的拖著木板,拖過了沙子地,就會發出沙──沙──的聲音。

縱然疑惑得以解答,過了十幾年後,我還是忘不了那年夏天在鄉下遇見的恐怖靈異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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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51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