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51嗜咖啡

我在念高中的時候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傢伙，說穿了是死鴨子嘴硬，不想讓同學笑我膽小，為了面子，我什麼都肯做。高中三年級上學期，為了準備即將在暑假面臨的大學聯考，校方規定三年級學生每天都必須留下來夜自習。 

不愛念書的我，自然是想盡辦法，能翹掉夜自習就翹掉，翹不掉的時候就在教室裡睡覺打發時間。跟我一樣混的同學還有阿貓，他老小子也是個不到黃河心不死的頑劣學生。 

那所高中說來歷史悠久，前身是日據時代建立的中學，國民政府來台接管之後，改制成高等中學，校風純樸，就連校服也特地設計成像日本風格的金色排扣長大衣，一穿上去，人人看起來都像日系不良漫畫裡的學生。 

既然學校歷史悠久，校園裡免不了會有些怪談流傳，例如晚上空無一人的三樓女廁內會傳出悽厲的哭聲。午休時間的音樂教室，壞掉的鋼琴自己演奏起音樂。或是在校長室旁的歷代校長遺像前點蠟燭，會被已經死去的校長將燭火吹熄。 

基本上我和阿貓對這些怪談都是聽了就算，仔細想想，這幾則流傳以久的靈異傳說破綻百出。什麼女廁的哭聲，不就是有人躲在裡面哭而已，說不定是值夜老師喝醉酒躲在裡面吐呢。 

「可樂，等一下吃完晚飯別回去晚自習了，我們去打撞球，等快九點的時候在回學校拿書包吧。」那天傍晚阿貓對我說。 

「這是個好主意，但是我今天不想打撞球，有沒有別的梗？」撞球這玩意兒我前天才輸得一塌糊塗，這幾天暫時不想看到那些五色繽紛的賽路路球了。 

「唉啊，我想到了！今天晚上是王主教巡堂，不能翹啊，要是翹了明天咱們就死定了。」他突然叫道。 

我恥笑著阿貓：「你會怕他喔。」 

「不是怕，有誰能抵擋的住他長達兩個小時的訓話，聽到耳朵長繭他也還沒講完一半，別浪費生命好嗎？」阿貓苦笑說著。 

王教官的訓話的確是天下無敵，他聲音平板聽了讓人昏昏欲睡，個性卻又火爆衝動，誰敢在他面前打瞌睡？ 

回學校的路上，阿貓聊起了三樓女廁傳出哭聲的傳說。「你有沒聽說過？前幾天五班的女生有人晚自習快結束的時候去上廁所，真的聽見哭聲了。」

「真的假的啊，有人鬧她吧？」我揚起一邊的眉毛，怎樣也難以相信這些以訛傳訛的流言蜚語。 

「真的啦，聽說那個女生回家之後精神就不太正常，晚上一直坐在床上傻笑，她爸媽嚇壞了，到現在都沒來上課。」阿貓煞有其事的說，彷彿他親眼看見似的。 

我比了個劍指，哈哈笑道：「不然我們今天晚上去看看到底是何方妖孽作祟，有妖魔鬼怪，就交給我可樂來降妖除魔。」 

「你別亂說大話，我聽老人家說，我們講什麼不信邪的事，它們都聽的見，你越是不信邪，越容易碰到鬼。」阿貓面色凝重的說。 

「開……開什麼玩笑，我才不相信，你別唬爛我。」

雖然我嘴巴上逞強，但聽見阿貓這麼說，不免還是心內惴惴，說不怕是假的，那種從來沒親眼見過的東西，未知世界裡的住民，要是真的在眼前現身，還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才好呢。 

被阿貓這麼一下恐嚇，剛吃完小火鍋渾身熱騰騰的身體瞬間冷卻了，就連身旁周遭也似乎開始寒氣逼人，街邊往來人潮洶湧，那其中有多少真的是「人」呢？ 

我開始胡思亂想，一下毛了起來，猛力搖頭，告訴自己別亂想，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

 「你幹嘛？」阿貓見我一下發呆，一下搖頭，好奇問我。

「沒事，回學校去吧。」我忙不迭回應，要是讓他知道我因為他說的話而感到害怕，那可不是太遜了嗎？

七點鐘響之後就是令人昏昏欲睡的晚自習時間，三年級的教室燈火通明，每個人都在為考試作準備，連平常不太用功的我也被這種努力向上的氛圍感染，拿出數學課本與模擬試卷開始做題目。 

教室裡安靜的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清晰可聞，我轉頭看阿貓，他老兄早就拿國文課本蓋在頭上，趴著睡大覺了。我苦笑搖頭，其實自己也快要撐不住沉重的眼皮，數學是我最不擅長的科目，打從一開始拿出數學課本，就形同自取滅亡。 

我斜眼瞥見王主教拿著木棍緩緩從教室外頭走過，連忙回頭拍阿貓，低聲說：「喂，教官來了，快起來。」 

阿貓被我拍了一下，居然嚇得大叫一聲，從桌子上彈了起來。

班上同學紛紛回頭看著我和阿貓，連教官也受到驚動，走進教室裡。我見他冷汗直流，一臉驚恐的樣子，心內不解：「你是怎樣？叫那麼大聲幹嘛。」 

「我，我做惡夢……。」他拼命喘著氣，心有餘悸的樣子。

 「你們兩個，快要聯考了，還有時間作惡夢？」王主教站在我們身旁，不懷好意的說道。

 「不是的，教官，我可沒有睡。阿貓他身體不舒服，才趴在桌上休息。」我連忙扯謊辯解，但是教官顯然不相信我的說法，一手提著阿貓的後領，將他攆出教室。 

王主教惡狠狠的說：「你們不想念書的話就給我到走廊罰站，站到下課為止。」 

「幹，有夠衰，都你害的。人家在裡面吹冷氣，我們在這裡流汗。」我嘖了一聲，對阿貓抱怨著。

 「反正你也不想念書嘛，來外面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啊，反正主教巡過這次就不會回來了，勝一個小時就下課啦。」 

我見阿貓眼中閃爍著狡儈眼神，心領神會，我笑說：「那就到屋頂去吧，總不能這麼囂張站在走廊抽煙吧。」 

王主教前腳一走，我和阿貓後腳就往樓上衝，校舍頂樓的門一般時間是上鎖鎖住的，但是由於我們神通廣大，在以前出公差的時候，偷了那把鑰匙複製了幾把，基本上是暢行無阻。

高中生嘛，越是不讓我們做的事情，我們就越要做給你看，半大不小的男生就是這樣的死性格，不信邪，不服輸，又愛逞強。

我和阿貓在頂樓平台，躲在水塔裏側大口抽煙，這時候不怕教官來巡堂抓人，看看時間，再過半小時同學們就要放學回家了，王主教剛結婚，每天都準時回家陪老婆，今晚學校裡應該是沒有能夠威脅到我們的人存在。 

涼風吹拂，夏日的夜空很精采，無數閃爍捉摸不定的星星，就像我們的未來，充滿了不確定性。 

讓我這笨腦子去想以後要做什麼，未來的夢想是什麼，是太難了點。我只曉得，活在當下，過的開開心心，那就夠了。 

「等一下你還要去女廁探險嗎？」我問阿貓。

「我沒意見啊，如果你不敢去的話就回家睡覺，反正就算有鬼，也是在女廁出沒，跟我們男生沒關係吧。」阿貓笑說。

「我怕你嚇到尿褲子，剛才還大叫呢。」我用鄙夷的表情恥笑阿貓，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讓我不禁好奇，他究竟作了什麼可怕的惡夢。 

過了不久，我們聽見了九點鐘的鐘聲，那是晚自習結束的訊號，留下來的只有三年級的學生，不用幾分鐘就會走的乾乾淨淨，我們也能確保女廁絕對無人使用。

又等了十多分鐘，此時校內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三樓的燈關了之後，整棟校舍陷入無比漆黑的狀態中。我從來不曾這麼晚還留在學校，從頂樓下來的那一剎那，頓時被長廊陰森詭異的氣氛震懾了，乾巴巴的說不出話來。 

沒有人的學校，竟是這麼恐怖的地方。空蕩蕩的廣大校舍到處都傳來我們腳步聲的回音，聽起來像是有人跟在我們屁股後面步行似的。 

比我還鐵齒的阿貓此刻也是臉色發白，看來他剛作了惡夢，眼下是比我還害怕。 

晚間九點半，城市裡依然車水馬龍的時刻，隔了一道圍牆卻是全然不同的世界。 

「會……會怕要講啊。」我勉強笑說。 

「你聲音都在發抖了，還逞什麼大丈夫啊。」阿貓還是不死心的往三樓女廁走去。

三年級使用的男女廁所各有一個，分別位於本棟校舍三樓的左右兩側，女廁坐落在長廊的最尾端，樓梯口旁。我們從頂樓下來，想要前往位於長廊彼端的女廁的話，就得先穿越這條漆黑恐怖的長廊。

我亦步亦趨的跟在阿貓身後，清冷的月光為我們照亮了眼前道路，但是盡頭那一片漆黑使人心生恐懼，希望不要真的有什麼東西躲在那兒才好。

我和阿貓站在女廁外頭，伸手進去按了電燈開關，電流聲劈哩劈哩響起，照亮了我們從未踏足的女生廁所。 

「哇靠，好髒，她們怎麼打掃的？」我捏著鼻子，事實上男廁比女廁要更臭一百倍，只是我私心幻想，女廁應該要滿溢芬芳清香才是。 

女廁是個工整的四方形格局，左側水泥洗手臺與一面狹長的整容鏡，右側並立四間蘋果綠的小空間。我和阿貓猶豫著該不該就這麼衝進去試膽量，整間學校裡除了大門口的警衛外，恐怕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要是真出了什麼事，可是求助無門。

「唉，猜拳啦，站在外面也不是辦法。」我說。 

剪刀石頭布，阿貓慘敗，心不甘情不願的開了第二間廁所的門，關門前不忘叮嚀我：「你站在外面不要烙跑喔，幹你要是敢耍我，朋友就作到這裡了。」 

「知道啦，幹你很膽小耶。」我哈哈笑說。

阿貓將門關起來後，我就站在女廁門口待命，站著站著，不自覺冷了起來。明明是六月天，卻讓我猛打冷顫。

過了十分鐘，阿貓開門出來，一臉舒暢，我大罵這混蛋居然順便解放，絲毫不顧我的權益。

「沒什麼事啊，什麼聲音都沒聽見。可樂，換你進去啦。」

「靠，這麼臭，我才不要勒。」我抗拒說道。 

「一人一次說好的喔，更何況你沒聽說過，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嘛，不要在意啦。」 

我一邊咒罵著阿貓，捏著鼻子走進女廁，關上門前，心臟劇烈跳動，彷彿這道門只要一關上，就再也打不開似的。

碰！ 

我蹲在狹窄空間內，心裡直念阿彌陀佛基督耶穌菩薩保佑，方才那些逞強耍狠裝英雄的氣魄蕩然無存，孤身一人關在這四方形的箱子裡，久了真會讓人發瘋。

 一分鐘都像一個小時那麼漫長。

 「阿貓你在嗎？」我忍不住出聲。

「在啦，你怕囉？」

「我怕你一個人會怕，偷偷跑回家。」我不忿說道。

話才說完，我突然聽見外頭傳來關門的聲音。

那是廁所的門，平常從不關起來的門竟然被他關起來了。

啪的一聲，我頭頂的電燈應聲熄滅，四周伸手不見五指，陷入無比深沈的黑暗裡。我嚇得頭皮發麻，大罵三字經，用力撞開了門，力道過強使我在地上滾了兩圈。 

「媽的阿貓你幹什麼！」我出聲怒吼，連忙爬起來開了燈。 

那道外門牢牢的關上了，任憑我怎麼拉轉鎖頭都不為所動。 

「喂，不必要玩的這麼絕吧？」我聽見自己顫抖不已的聲音，恐懼感已經使我亂了方寸。 

阿貓沒有回應，稍微冷靜下來之後，我卻聽見了水流的聲音。 

洗手臺上的四顆水龍頭不知何時同時開啟，強烈水流衝進洗手臺內，將水位放至快滿出來的程度，不看還好，我才轉頭看去，就差點嚇死。

水龍頭裡流出來的水是黑色的，漆黑如同墨汁般顏色。

我猛力吞了口口水，走到洗手臺前一看，漆黑如鏡的水面映出了我的形貌。我將正在放水的水龍頭旋上，那水流聲搞得我膽顫心寒。

不經意低頭，卻看見了水裡面出現一個女人臉的倒影。 

面容蒼白如雪，表情隨著水面波紋扭曲變形，衝著我陰惻惻的笑著。 

我嚇得往後一跳，背部卻撞上了一個溼淋淋的東西，蝕骨侵魂的寒冷貼著背傳到全身。 

我牙關打顫，心裡恐慌不已，我究竟撞到了什麼東西？ 

就在此時，一隻纖細死白的手搭上我的肩膀，嗚咽的女人哭聲從背後響起……。 

我瘋狂大叫，衝到門口死命撞門，猛喊著：「阿貓！阿貓！不要鬧我了！快點開門！！！！」

那道門經不住我的猛力衝撞，向外彈開。 

阿貓面無表情的站在門外。 

他臉上那道冷笑……與黑水中的倒影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