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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裡的木造迴廊,看著漆黑幽森且令人心生畏懼的彼端,我停下腳步。

 

職責所在,我每天晚上都必須繞著校園巡邏一周,是的,我是學校的警衛,但卻不是官派警衛,我隸屬於一家私人的保全公司,買下這所學校建地的某大建設公司花錢請咱們公司派人進駐這所即將面臨廢校命運,已經沒有學生上課的舊學校。

 

我不知道這所私人創立的森林中學的前身歷史究竟有多麼悠久,也不曉得有幾任校長在任內心臟病發死亡,甚至學校在十年前的大地震中,半數校舍全毀,那時候死了多少人,我也不想知道。

 

那全都與我無關,我只是個不起眼的保全人員,剛進公司兩個月,因為資歷太菜而被上司捉弄,派任到了這個屎缺。

 

由於我的工作地點離家太遠,平時我都睡在執勤室內,只有週末才回家一趟。

 

我提著手電筒回到校門中庭,右手邊那棟臨時搭建的鐵皮屋便是我的辦公室兼寢室,喔不,應該說我們的。

 

開門入內我便聞到了泡麵的香味,坐在沙發上正在吃阿B桶麵的男子是早我一個月來到這間學校的文生,他見我巡邏結束,向我招手說道:「有泡麵,要吃嗎?」

 

「不用客氣,泡麵我自己有,你先吃,我想去洗個澡。」我笑道。

 

我走到鐵皮屋後方的簡易浴室裡,在山裡洗澡是件苦差事,我和文生必須提著大水桶走到校舍內的廁所裝水,然後回到簡易浴室外將水倒入小型水塔中,本來我想從校舍內拉一條水管出來,卻被上頭警告不得任意毀壞改造學校設施。

 

這間學校即將面臨拆除的命運,讓我拉一條水管又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真搞不懂公司高層那些老人的水泥腦袋裡在想什麼。

 

天氣炎熱,我索性也不進浴室去,打了一大桶清水,便在皎潔明月下把自己脫得精光,舀了一杓冷水往身上沖。就算露鳥在學校裡亂跑,頂多也只有文生看得見,我倒是不會害臊。

 

我聽見「嚓」的一聲,黑暗中冒出了一點火花,文生點了支煙朝我走過來。

 

「小趙,這麼閑情逸致啊。」他笑兮兮的望著我。

 

我急忙說道:「天氣太熱,洗個冷水澡罷了,你別這樣看我,難道你是「那個」?」

 

文生啐了一聲:「靠,別亂講,我的性向非常正常好嗎?我只是想跟你說,小心別著涼。」

 

「天氣這麼熱,流汗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會著涼?」我奇道。

 

「不信邪就試試啊,等一下你就會渾身涼颼颼,冷到受不了。」文生轉身離去,嘻嘻哈哈的說著。

 

我心內疑惑,繼續拿水瓢舀水沖澡,水聲嘩啦嘩啦,頓時帶走了我一身炎熱,山裡的夜風吹過,頓時寒毛直豎。

「唔,真的有點冷。」我喃喃自語,轉身拿起衣服穿上。

 

叩叩。

 

我突然聽見了奇怪的聲音,那時候還以為只是錯覺,並未放在心上,豈知我才穿好褲子,又聽見了那敲東西的聲音。

 

叩叩。

 

聲音清晰明亮,就在我身旁左近,我左看右看,發現聲音來自那間簡易浴室。

 

「文生,是你嗎?」我有點膽怯,出聲問道。

 

叩叩。

 

這回我聽得清楚明白,那道聲音的確是從關著門的簡易浴室裡傳出,但剛才我明明看見文生轉身回到執勤室內,難道他跑進浴室裡想要嚇我?

 

我挺胸壯膽,大聲說道:「你別想嚇我喔,我可不是被嚇大的。」浴室裡那人還是沒有回應,我心一橫,伸手拉開簡易浴室的門,赫然看見一張雙眼上吊,舌頭外吐的男人臉孔。

 

我嚇得魂飛九霄,向後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叫,那張鬼臉卻突然喀喀笑了起來。

 

「就說你會涼颼颼吧,怎麼樣,夠不夠猛?」原來真的是文生扮鬼嚇我,他躲在浴室裡,拿手電筒照自己的臉,於是黑暗之中便只看得到那張醜臉。

 

「幹,人嚇人嚇死人,你別鬧了好不好。」我怒極大罵。

 

「抱歉抱歉,晚上又沒電視看,無聊嘛。」他從浴室內走出,搭著我的肩笑道。

 

正當我們往回走的時候,身後的浴室門碰的一聲關起,我和文生對望一眼,彼此表情都惶恐不堪。「應該是風吹的吧?」我說。

 

「肯定是風……哈哈哈……哈哈哈。」文生僵著臉乾笑。

 

那時候,我和文生都聽見了,從樹林中隨著夜風飄送而來,像是附和著文生的笑聲似的,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嘻笑聲。

 

我和文生連忙衝回執勤室,將鋁門牢牢鎖上,大口喘氣,面面相覷。

 

「那是什麼聲音?」我冷汗直流,那聽起來像奸笑的聲音像幻聽似的還在耳邊繚繞。

 

文生想了想,隨即展顏笑道:「我知道,那是夜梟,就是俗稱的貓頭鷹啦。台灣山裡面很多啊,貓頭鷹是夜行性動物,笑起來就跟剛才那種聲音一樣,我剛來的時候也有聽過,不用怕啦。」

 

「原來是貓頭鷹喔,真是嚇死我了。」我鬆了口氣,躺回行軍床上,拉起被子準備睡覺。

 

「小趙,你有聽說過這間學校的傳聞嗎?」

 

「什麼傳聞?」

 

「聽說之所以會經營不下去,面臨廢校的命運是因為校舍裡面鬧鬼。」文生壓低了聲音煞有介事的說著。

 

我咕嚕一聲,吞了口水,靜靜地聽他說下去。

 

「你應該知道前兩任校長都是心臟病發過世的吧?我剛來的時候,學校還沒像現在這麼荒涼,偶爾會有老師來收拾東西,我曾經跟他們聊過,這所中學三個年級加起來也不過六十幾個人,學校的教育方針是接近大自然,不讓學生有課業壓力,與大自然共成長。」

 

「我來之前曾經看過學校的簡介。」我說。

 

文生又說:「他們的老師告訴我,其實,九二一地震的時候學校半毀,偏偏倒塌的卻是學生宿舍,那時學生們都在睡覺,根本就來不及逃離,也因此死傷慘重。學校也就從此一蹶不振,後來校長因為壓力過大在自己的座位上心肌梗塞發作而死。」

 

文生嘆了口氣,說道:「唉,算了,不要講這些東西,免得你晚上夜巡的時候胡思亂想。」

 

我心內叫苦,哪有人話只講一半,都讓我知道學校鬧鬼了,還不把話說完,害我心裡七上八下,難以成眠。

 

次日一早,我帶著黑眼圈醒來,變成了熊貓人。

 

因為文生睡前說的那些話,讓我整夜輾轉反側,還作了可怕的惡夢。

 

幸好今天輪到文生值晚上的班,我可以坐在執勤室內納涼休息,就算學校裡頭鬧鬼,也沒我的事。

 

吃過晚餐後,到了執勤時間,文生穿妥制服裝備,繫上警棍,帶著手電筒,一邊哼著山歌,一邊搖搖擺擺的走進校舍內。

 

我把對講機放在桌上,翹著二郎腿看報紙,下午四五點左右,天色還亮著。今早我和文生決定以後都提早一個小時進行夜間巡邏,反正公司不會派人查勤,沒必要晚上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校舍內摸黑巡邏。

 

不知過了多久,桌上對講機突然發出沙沙聲響,把我嚇了一跳,一看時間才發現,文生已經去了半個多小時。

 

太久了。

校舍空間並沒有那麼大,通常走一圈只需要十五分鐘。

 

我連忙拿起對講機,心想該不會文生不小心被蛇咬了,需要幫助吧。

 

「文生,怎麼了?你怎麼還沒回來?」我按下對話鈕說道。

 

「沒事,我在採竹筍啦,在大禮堂後面那片竹林。」文生傳回訊息。

 

「晚上泡麵加竹筍喔,吃太好了吧。」我笑道。

 

「我現在要回去了,等我一下………」突然間文生的聲音越變越小,雜音不斷沙沙作響,他似乎丟下了對講機。

 

我從話筒內聽見了文生的聲音,「喂!你是誰,學校已經關閉了,禁止閒雜人等進入。」聲音非常遙遠,他應該是發現了不請自來的入侵者。

 

我心內一突,打從來這裡上班到現在兩個多月,還沒發生過有外來人士入侵校園的事件。

 

當下我抓起警棍,帶著對講機衝出執勤室,文生也許需要支援。

 

正當我跑進校舍時,掛在腰間的對講機突然傳出喀的一聲,似乎有人拾起了對講機。先前的雜訊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清晰且哀淒的女人聲音。

 

「為什麼……要讓我們沒有家?」

 

我渾身起了毛顫,慌亂的拿起對講機說話:「妳是誰?是學校的老師嗎?」

 

我聽見了對講機被丟在地上的聲音,心知不妙,也許是附近反對山坡地開發的人士入侵了校園,這群人蠻橫不講理,只懂得暴力相向,我必須趕快找到文生。

 

天色暗得很快,我手持警棍,走進了學生們上課的校舍內,這棟木造建築只有三樓高,一樓是教職員辦公室及訓導處、圖書室等設施,二樓、三樓則是供學生上課的教室。平常都是入夜後才進行巡邏,此刻夕陽西照,沐浴在金黃色餘暉下校舍顯得荒涼僻靜,教職員辦公室內大多數的東西都已經清空搬離,僅有少數無人認領的教科書擺在桌上。

 

走過沿廊,我心內惴惴,不知道方才與我對話的那名女子究竟是何來歷,文生去追的人又是誰?

 

我出聲叫喊文生的名字,但傳回來的卻是校舍內空洞的回音,按理來說,就算文生人在三樓也應該聽得見才對。

 

我爬上二樓,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傍晚與黑夜交會的那一段時間是一天當中最黑暗的時刻,天際雖然還泛著暗紅色,但樓舍內已經無法視物,必須打亮手電筒才能繼續前進。

 

這時,對講機又傳出了令人費解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孩童的嘻笑聲。

 

我覺得四周的空間開始扭曲變形,異樣的感覺油然而生,右手邊孩子們的教室裡面,似乎有人正盯著我。

 

前方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我猶豫著該不該往前走上三樓,視線隨著手電筒的燈光移動,那一束黃光突然照到了一雙赤裸且滿是血污的小腿,我倒抽一口涼氣,霎眼之間,視線中的那雙腿消失無蹤。

 

但我明白那絕不是錯覺。

 

我確實看見了。

 

心中的恐懼已經凌駕了一切,我雙腿發軟,決定不再繼續往前走,才轉過頭便撞上一個溼淋淋的東西。

 

一個血淋淋的女人頭,長髮自天花板垂下,與我四目相對。

 

她那腐爛發白的雙眼無神的盯著我,張開了發黑的嘴,喃喃說著:「為什麼……要讓我們沒有家?」

 

我只知道,我嚇得不省人事,暈了過去。

 

醒來時,文生笑吟吟的坐在我身旁,像個沒事人似的。

 

「你……你剛才去那兒了?我在學校裡找不到你。」

 

文生哈哈一笑:「我採竹筍回來的時候,突然看到一個小孩子從我眼前跑過去,我嚇得把對講機給丟了,結果卻發現地上有那小孩子的倒影,不是鬼,我立刻追上去。結果你猜怎麼著?是住在附近那戶人家的小鬼,跟朋友在校園裡玩躲貓貓。」

 

我腦中暈眩,原來文生沒遇到怪事,反而是我碰個正著。

 

幾天後,建設公司的工程人員們帶著大型機具浩浩蕩蕩的前來進行拆除舊校舍的工程,我站在校園中庭看著那些鋼鐵巨獸摧毀古色古香的木造校舍,心裡不覺有點不捨,未來這裡即將成為建築公司主打的綠色環保建案,依山傍水,環境清幽的社區,肯定是我這種窮人不吃不穿一輩子也買不起的天價。

 

我的身邊突然多了一個女人,望著舊校舍嘆氣:「學校就這樣走入歷史了。」

 

轉頭一看,是個清瘦的年輕女人,她見我一臉疑惑,笑說:「我是這所學校的校友,聽說學校要拆除改建了,特別上山來緬懷一下。」

 

我鬆了口氣,對她說:「拆了也好,學校裏面鬧鬼鬧的凶啊。」

 

「原來警衛先生也遇到了?」

 

「什麼意思?」

 

女人說道:「以前最常出現的就是老校長的鬼魂啊,他一生未婚,為了學校奉獻一切,因為這裡是他的理想,沒想到卻因為工作太過勞累而積勞成疾。以前住校的時候常能看見老校長呢,十年前我就住在那棟學生宿舍裡。」她手指著曾經因地震倒塌而重建的學生宿舍。

 

我心內奇怪,那天晚上我看見的可不是老校長的鬼魂,是更可怕……支離破碎的鬼魂殘骸。

 

這女人看起來年紀和我差不多,也許還比我小一點,據說學校在地震之後因為受了重創,又因經費拮据,努力了數年才重建完成。

 

也就是說,在這數年間是沒有學生住校的。

 

地震距今十年,那女人住校的時間豈不是……?

 

又聽得那女人嘆氣說著。

 

「這裡就跟我們的家一樣啊。」

 

烈日當空。

 

我腦中一片空白,身旁的女人,腳邊卻沒有影子。

 

那句話,和我從對講機中聽見的聲音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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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51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