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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到了清明時分都是台灣人密集掃墓的一段期間,大約在二十年前,土葬還是最為普
遍的歸葬方式時,我的身邊曾經發生過這麼一段故事。

中國自古以來的傳統習俗,人死以後必須入土為安,所謂慎終追遠,喪事是絕對不能夠
馬虎以對的大事。

爺爺在我國小五年級的時候因病過世,猶記得父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回位於石碇的老家奔
喪時,那一片蒼鬱鬱的山林間瀰漫著的清幽氣息。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記得那首詩是這麼寫的,當時年紀尚小的我不懂詩句
中的意涵,只記得寂寥的山路上飄著毛毛細雨,夜色朦朧,媽媽抱著六歲的弟弟,坐在
後座不發一語。緊握著方向盤的爸爸露出了我從未見過的悲傷表情,他總是掛著溫暖微
笑的側臉緊繃著,隨著我們逐漸接近老家,眼眶也漸漸泛紅了起來。

石碇位於台北縣的崇山峻嶺之中,地圖上不過與台北市相隔十公分的距離,在當時開車
卻要將近兩個小時。

老家是一個以紅磚及糯米築起的三合院聚落,爸爸和伯伯們小時候就在這個大院子裡長
大,爺爺年輕的時候曾經當過礦工,在那個北台灣礦業發達的年代,以血汗養活了一家
大小。

爸爸每年總會帶我們回爺爺奶奶家三次,也是一年之中我最期待,好比野餐郊遊的興奮
日子。因為爺爺會用竹葉作玩具給我,傍晚時,聽見爺爺吹響竹笙的樂音時,就知道該
吃晚飯了。

家裡面所有的長輩及堂兄弟姊妹全部回到石碇三合院內,爸爸牽著我的手進入大堂見爺
爺最後一面。

依照村落的傳統習俗,家屬過世之後必須在大堂停屍七天,等待四散各地的親人回家奔
喪,見過最後一面之後才能入土為安。

當時我聽見大堂裡傳出了誦經聲,爺爺在昨天晚上於睡夢中安然過世,從此擺脫了病痛
的折磨,大堂正中央放了一塊木板,穿著壽服的一動也不動的躺在上頭,排行老大的大
伯蹲在爺爺身旁,依照習俗,讓孩子們一個個上前與爺爺道別。

小時候我最怕殭屍,鬼怪之類的電影,看著爺爺冰冷的遺體,我在心裡,如果有黑貓跳
過爺爺遺體的話,慈祥的爺爺會不會變成殭屍跳起來咬我呢?

爸爸將我帶到木板旁,看著爺爺安詳如睡的面容,背脊不停的抽搐著,他正在強忍著淚
水。

「大哥,這孩子鼻子不好。」爸爸突然對大伯說了一句話。

大伯嘴裡念念有詞:「請保佑孩子的身體健康,鼻子從此沒有毛病。」接著便提起爺爺
的手,用手指在我的鼻子上畫了兩下。

冰冷且僵硬的觸感。

那一雙曾經抱過我,曾經慈愛的摸我頭髮的手如今竟變得僵硬無比,我心裡一寒,突然
間放聲嚎哭,癱坐在地上不肯起來。

「你嚇到孩子了啦。」媽媽從後面走過來,表情略顯不悅。

「這是家裡的傳統,女人不要插嘴。」爸爸的情緒也在那一刻爆發,對媽媽大吼了起來
。一時之間,大堂內亂成一團,大伯母忙著勸兩人別吵架,大我兩歲的堂姊小琪把我帶
到廳堂的外頭,拿了一顆糖果給我。

「剛才我也很怕喔。」小琪說。

「雖然是爺爺,但是他已經死掉了,是死人了,也難怪你會哭。」小琪咀嚼著口香糖,
吹出了一個大泡泡。

「我、我才不是因為那樣才哭。」我倔強的反駁。

「你看那邊。」小琪手指著遠處黑沉沉的山頭,「我爸說,阿公要葬在那裡。」

「山的後面,你一定沒去過吧?」

我茫然的搖搖頭,我才小學四年級,怎麼可能去過那麼遠的地方。

「從我們家來阿公家的時候會經過那裡,我跟你說,那邊有好多墳墓,整片山頭都是喔
,我爸說那叫做夜總會。」

小琪很愛嚇唬我,這時我心裡也浮起了些許懼意,縮著肩膀說:「夜總會?」

「就是晚上都有很多鬼會開舞會的意思啦。」她突然在我耳邊哇的一聲大叫,把我嚇得
跌坐在地上,眼淚忍不住再度爆發。

那天晚上,我和堂兄弟們睡在一間房,大人們在廳堂內守夜聊天,山區的夜晚蟲鳴唧唧
,蟋蟀鳴叫吵得我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這一間房是爸爸和伯父們以前睡的房間,裡頭除了一張大床和一張木桌以外什麼都沒有
,睡慣彈簧床的我躺在積聚濕氣的被褥上,隔沒多久就張開眼睛看看堂兄弟們睡著了沒


也許是旅途疲累,他們玩鬧了一陣後便在大人的叱喝下閉上眼睛,沒多久後便鼻息徐徐
,沉沉的進入夢鄉裡。

大家都睡著了,房間裡只剩下我一個人醒著,不知怎麼的有種越睡越冷的感覺,也許是
心理的恐慌作祟,處在不習慣的房間裡,嗅到的是舊家具散發出來的腐敗氣味。

我越躺越是害怕,拉緊了棉被,把自己裹的密不透風,希望能安靜的睡覺。

這時,小我兩歲的堂弟突然說了一句夢話。

「阿公,阿公。」

只有還醒著的我聽見堂弟的夢話,我想他也許夢見爺爺了,後來我聽人家說,小孩子的
感應力較強,所以才常常能看見大人看不見的東西。

殊不料過了一會兒,那些睡著的堂兄弟們紛紛說起夢話,在夢中喊著:「阿公,阿公,
你來了……」

就算我年紀還小,也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個人說夢話可以視為偶然,但四個人一起
說同樣的夢話,那可就讓人毛骨悚然了。

我們睡的大床尾端正對房間門口,我還聽得見廳堂內的大人們說話的聲音,這個房間是
沒有門的,僅用一條花色布帛掛在門口充當門帘,一陣風吹進了房間裡,緊接著我聽見
了拖泥帶水的聲響。

                沙──沙──

聽起來像是腳步聲。

我躲在棉被裡悄悄睜開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爸爸聽見聲音進來看狀況。

但,眼角餘光看見的卻是那件墨綠色的壽衣下半截,那個人一聲不響地站在床腳,我看
不見他的上半身,但我知道,那個人一定是爺爺……

因為爺爺是來看我們最後一眼的。

七年後的清明節,我再次回到石碇這塊土地,爺爺奶奶過世之後,我們家族聚會的機會
很少,這次會回老家團聚在一起,是因為某件非常重要的大事──撿金。

台語的撿金兩字,意思是下葬七年之後的遺體必須開挖墳墓撿骨火化,以便空出墓地供
其他人使用,這是公墓輪葬法實施之後,每個家族都必須遵守的規定。

爺爺墓地所在的這個山頭,距離三合院老家大概有五公里,山的另一面正對高速公路,
整片山頭全都是墳墓,各家依據風水原則,方位略有不同,但統一面朝山谷。

家族所有人都聚在爺爺的墳墓旁邊,葬儀社的人員引導我們,法師誦經之後焚香祝禱,
另一旁小型怪手發出了轟隆隆的啟動聲,待儀式結束之後,這台怪手便會開墳墓上的小
丘,然後將深埋土裡七年的棺木挖出來。

撿骨我們家屬是不用動手的,因為屍骨不一定會在七年的時間裡完全腐爛成為白骨,有
時也會出現蔭屍的情況,這種時候就必須讓專業人士來處理。

有大人們打點一切,當然沒我們小孩子的事,我和堂姊小琪在靠近墓地的樹林邊聊天,
她是大學新鮮人,說了許多有趣的事情給我聽。弟弟和堂弟們跑進樹林裡玩,這一片樹
林往三合院的方向蔓延,較高處竹林遍佈,以前爺爺常在後山竹林採竹筍來吃。

「琪姊,妳還記不記得阿公剛走的那時候,我們回老家見阿公最後一面那天晚上,妳爸
爸不是牽著阿公的手摸我鼻子?」

「當然記得啊,那時候你哭得好慘喔,現在是不是還那麼愛哭啊?」小琪笑著羞我,她
上高中之後,連來我家的次數都變少了,想想也有三年不見。

「不要糗我了,你們可能都不知道,其實那天晚上,阿公有來看我們喔。」我說。

「什麼啊……阿公來看我們?」小琪本來還面帶微笑的表情一瞬間冷了下來,眼神中滿
是懼色。

「現在在撿阿公的骨頭耶,你不要亂講話好不好。」

「現在換妳怕鬼了喔,小時候妳最愛嚇人了,現在會怕了齁。」我見獵心喜,頗有君子
報仇十年不晚的痛快感。

「這地方夠陰了,拜託你別講那些有的沒有的事情好嗎?」小琪很不高興,但臉色越臭
我就說得越開心。

小琪索性摀著耳朵並且把頭別開,不再理會我的惡作劇,這時候我突然聽見樹林裡傳出
弟弟的聲音:「哥,你快來,這邊有怪東西……」

「什麼怪東西?」我高聲回應,起身走進樹林。

「你快來啦!」我看不見弟弟在哪裡,但聽得出他的聲音非常慌張。

我趕忙跑向樹林深處,弟弟雖然已經升上國一,但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在家裡除了
跟我搶電視打電動外,什麼都不會,千萬別出什麼事才好。

弟弟牽著小堂弟,站在陰鬱的樹林中,身影顯得渺小孤獨,他們兩個都抬頭看著眼前的
大樹,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你們在看什麼?」我走過去往弟弟的頭敲了一下。

他吃痛唉了一聲:「幹嘛打我啦,哥,你看上面。」我順著他手指方向往上看,高聳的
樹幹上延伸出無數的枝幹,其中一個分支垂掛了一顆類似果實的東西。

現在雖是午後,但林木茂密遮擋了光線使得此地非常陰暗,那顆果實又隱藏在重重綠葉
後方,說實在的看不太清楚是什麼水果。

「這麼大顆,是榴槤還是波羅密?」我也好奇了起來。

「難道是哈密瓜?」我喃喃自語。公墓旁的樹林裡又怎會有哈密瓜,況且哈密瓜根本就
不是長在樹上的。

弟弟突然一聲笑:「大哥,剛才小盛說他看到爺爺耶。」

聽見弟弟說話的那一瞬間,我渾身如入冰窖,只因為我眼前所見,平坦寬闊的樹林內,
不知道何時開始,每一顆樹上都垂下了那種果實。

我能確信剛才進來的時候沒有那些東西。

我心中浮現了不祥的預感,勉強笑說,「小盛在哪裡看到爺爺啊?」爺爺走的時候,小
盛才剛出生,他怎麼可能會記得爺爺的相貌,一定是隨口胡說的,我心想。

小盛指著我們眼前的怪異果實,用天真童稚的語氣說:「在那邊啊,跟家裡放的爺爺照
片一模一樣。」

小盛的話讓我和弟弟瞬間慌了手腳,注意力不由自主的被果實吸引過去。

三個人六隻眼睛注目之下,懸掛在樹上的果實彷彿受到視線牽引,緩緩的轉了過來。

果實的正面,是爺爺蒼白且面無表情的臉孔,由上而下的看著他的三個孫子。

我渾身發抖的當下,弟弟早就嚇得放聲大哭,小盛卻嘻嘻笑著。

「你看吧,真的是爺爺。」他稚嫩的話語言猶在耳,樹林中起了變化。

無數令人頭皮發麻的目光朝我們看過來,每一道目光都寒涼如水,好奇、不解、怨恨、
或疑惑等等。

所有垂掛在樹枝下的頭顱都轉了過來……

我大叫一聲,一把抄起小盛,左手拉著弟弟往大人所在之處狂奔。

據說,墓地旁的樹林內常常會出現那種體型碩大,形同榴槤的果實。那種現象,被稱為
「吊瓶鬼」,原因是無法離開人世的靈魂附身在樹上,每當有生人靠近時,便垂下一顆
頭來。

後來我才知道,看見爺爺的那時,怪手正好開挖墳墓。

是最後的道別嗎?

我不敢確定,若真是如此,那其他的鬼頭又做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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