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陽夏日,熱烘烘的天氣使我眼前不斷出現海市蜃樓,遠方的柏油路面映出了水樣
波紋,彷彿有一灘水灑在路上似的,我仰頭望著熾燄烈日,心內叫苦。
不知道還要開車開多久才能到達我的目的地──那個被稱為城市荒原的地方。
也許你們會覺得奇怪,既在城市又為何會出現荒原?其實這些地方就存在於你我的
身旁,是歷史的眼淚,人們曾經走過的痕跡。
我是個攝影師,但卻不拍美麗的模特兒,或令人驚嘆的壯麗風景,我拍的是那些為
人所遺忘的,城市中破敗殘毀的角落。
我是個廢墟攝影師,專門拍攝那些還留存於城市裡的逝往記憶。
今天的目的地是桃園的某個老眷村,雖然名為志勇「新」村,卻已經是個面臨拆除
命運的老舊村落了。
我的攝影助理小君早已在副駕駛座睡得一塌糊塗,因為不熟悉路況,我下錯了交流
道,GPS又在此刻發癲,多虧這些高科技產品,讓我多繞了一個小時的遠路才找到原來
應該走的路。
這時就羨慕不會開車的女孩子,我一個人被太陽晒的汗流涔涔,這輛老車的黃昏牌
冷氣怎麼吹也不會涼,她倒是拿反光板蓋著頭睡得舒暢無比。
廢墟攝影近年來在某些特定族群中非常受到歡迎,關於後現代思考的頹廢與張狂,
廢墟所具有的幾種要素非常符合現代人喜愛於精神上放逐自己的行為模式。
對我來說,廢墟總是讓人著迷,那些被刻意或不刻意遺留下來的物品與居住過的痕
跡,讓人對廢墟以往曾經的風華心生嚮往,不用特別取景,就能拍攝出非常具有內涵的
影像。
「小君,已經到了啦,還睡!」我老實不客氣的揮掌往反光板拍下,小君整個人往
上彈了三十公分,若不是繫了安全帶,恐怕她會驚嚇的衝破車頂。
「發……發生什麼事?」一條長長的唾液掛在小君嘴邊,我苦笑搖頭,抽出一張衛
生紙替她擦臉,心想若是讓她的追求者看見這副邋遢樣,恐怕要嚇得退避三舍了。
「已經找到志勇新村啦,還不趕快下車,車裡面這麼熱,妳還真能睡。」
「絮姊,昨天晚上喝酒喝太晚了,那幾個臭男人硬是想灌醉我,結果酒量居然都比
我差,妳說好不好笑。」
我板起臉來:「不好笑!我請妳來工作是要付薪水的,麻煩妳拿出一點工作的態度
來好嗎?」
「嗚,好啦。」小君一臉委屈,像隻做錯事的貓。
下了車,我站在現在與過去的交界之間,以馬路為界,左側是嶄新的社區大樓,右
側則是荒涼蕭瑟,人去樓空的老舊眷村。
我是在眷村長大的外省小孩,打從開始拍攝廢墟以來,踏遍全省各地的廢墟不知凡
幾,但總是對拍攝眷村最有感覺,也許是在這裡我能夠找到一些童年時的回憶,當初政
府興建給外省人居住的村落,如今在省籍情結高漲與妖魔化的政治下顯得有些落拓不堪
。
這裡畢竟也是許多人出生成長的地方,晚景如此淒涼,實在令人喟嘆不已。
關於小時候的事情,記憶已經模糊了,舊時的家園也不復存在,記憶洪流中,所能
夠找到的殘骸碎片,也就是像眼前這個保存良好的社區,我帶著小君穿越了形同虛設的
鐵鍊封鎖,踏入芒草遍生的志勇新村內。
拍攝廢墟並不困難,只是必須把握幾個要點。
有人說,沒有人住的地方就很容易出現那種東西。
我不是個鐵齒的人,畢竟擅闖別人住的地方總是不對的行為,所以每次我走進一間
房子內時,都會先打招呼。
我選定了一間與左右樓舍相連的兩層樓眷舍,入口已被倒塌的樑柱掩蓋,只剩下底
部一個三角形的空隙能夠進入,發黃的白牆上鑲了幾個斗大的黑字:「永懷領袖」我站
在門口,對著房舍內合掌說話:「各位大哥大姊,我們只是路過參觀,不是有意打擾,
還請見諒。」
小君急忙說:「唉唷,絮姊妳在跟誰說話,亂恐怖一把的。」
「妳第一天跟我工作,不要那麼多廢話,跟著做就對了,否則進屋之後發生什麼事
情我可不管。」我佯怒瞪了小君一眼。
見我臉色不悅,她也只好乖乖照做,嘴裡喃喃自語,不知道念些什麼。
我彎身進入半毀的房舍內,小君笨手笨腳的跟在後面,進了屋子便皺眉掩鼻,叫道
:「什麼味道啊,好臭。」
那一股衝鼻而來的腐臭氣息,雖然不好聞,卻又不像肉類腐敗之後必定產生的刺鼻
酸味,那是積水與木材產生了化學變化後的氣息,遭到蟲蛀的腐木保持著原有的形狀,
卻又面目全非。
「那是廢墟特有的氣息,以後妳要習慣這個味道。」我說。
幾種不知名的雜草在房舍內的角落生長,有幾株長到了半人高,令人驚訝於植物卓
越的生命力。破了好幾個洞的屋頂正好替這些草木提供了日照和雨水,若是沒人來打擾
,也許要不了多久,廢墟就會變成綠油油的叢林。
名符其實的都市叢林。
一樓的配置大約是客廳、浴室、廚房,大多數的眷村都是如此,而二樓就是住戶的
臥室,全家人都擠在一起睡。我母親那個年代,物資缺乏、生活貧困,能有個遮風避雨
的地方已是萬幸,誰敢奢求擁有自己的房間?
我一邊指示小君一邊擎起相機,喀嚓喀嚓連拍。
一樓的部份大概結束,我們準備前往那破窗與爛木梯連接的二樓,我們兩人小心翼
翼的踏上木梯,往二樓前進,這年代久遠的梯子遭人踐踏,隨即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響
,看起來非常不牢靠。
我正在擔心這梯子會不會承受不住兩個女人的重量,果不其然,我才上到二樓,跟
在後頭的小君便踩破了一階木板,我連忙伸手拉住她,小君慌亂無比,雙腳亂踢又踹斷
了剩下的幾片木板,整個身體懸在半空中。
我焦急如焚,霍盡全身力氣拉著她,叫道:「妳別亂晃,伸手抓住樓板啊。」
「我、我好害怕,絮姊妳千萬別放手!」小君一邊哭叫,一邊攀著樓板往上爬,手
臂上擦破了一層油皮,滲出些微鮮血。
好不容易把她拉上二樓,我氣喘吁吁,「我的老天,妳怎麼這麼重。」
小君驚魂未定,一張俏臉煞白嚇人,稍作喘息後我重新站起,埋怨說:「妳小心一
點,別受傷了,我們進入這邊可是犯法的喔,要是被相關人士發現就糟了。」
「我知道啦,這份工很難做耶,太危險了吧。」
「我可沒強迫妳來,要不是妳媽拜託我……」
「好了好了,拜託別把我媽搬出來,我不抱怨總行了吧。」
我搖頭不語,這女孩的個性實在令人氣結。
眷墟的二樓給人一種奇妙的空間感,不像一樓那樣狹隘陰暗,原來是左右牆壁都被
打穿,語隔壁的樓層相連接了。
二樓地板上遺留了許多日常生活用品,有髒臭的棉被、吃過的便當盒、牙刷和鋼杯
、甚至還有個不知從哪搬來的白色瓷製澡盆。
看來這裡廢棄之後,還曾經來過另一批居民──遊走於城市各地的流浪漢軍團。
我注意到了右邊那間房內有張木製搖椅,半塌的木板床,那斑駁的藍牆上以紅色油
漆寫了四個大字。
「殺人者死」看到字的瞬間,我倒抽一口涼氣,這四個字為我帶來了極大的壓迫感
,雖然寫的橫七豎八,筆法凌亂,簡直就像是直接拿著油漆刷塗上去的字,字裡行間卻
隱藏了沉重的怨憤,到底是為什麼,這裡的牆上會出現殺人者死四個字呢?
雖然我們都在白天造訪廢墟,但有些地方總是特別陰暗,就像這間房間一樣,能夠
透光的地方都被黑膠帶封起,只剩三面藍牆與同樣的木梯。
我靠近那面牆拍了幾張照片,身後小君尖叫一聲,聲音微微發顫:「絮姊,妳的腳
下……」
「嗯?」
我低頭一看,木板上染著一灘已經逐漸與木料材質融合,卻依然化不去的暗紅色。
「那個,不是血跡嗎?」小君指著我腳底下那塊地板。
我笑說:「妳別開玩笑,應該跟牆壁上的字一樣都是紅油漆吧。」我鏡頭朝自己的
腳按下快門。
「絮姊,我覺得這個地方好不舒服,感覺很毛耶。」小君的臉色比剛才更蒼白,炎
炎夏日,竟然冷得渾身顫抖。
「妳沒事吧,廢墟都是像這樣子的,只是沒有人住,當然會有點陰森。第一次來總
是會不太習慣啦。」我試圖安撫她。
我和小君之間的氣氛很僵,看來她很不喜歡這份臨時工,我也頭疼不已。小君還是
個大學生,就住在我家對面。正在放暑假的她鎮日無所事事,老愛往夜店跑,讓她媽媽
非常擔心,於是拜託我給她一份工作。
基於鄰居的情誼,我也不好意思推卻,便讓小君來做這個可有可無的攝影助理。
沒想到第一次帶她進廢墟就出現了不適應的反應,這可怎麼辦才好。
我走到小君身旁,伸手摸著她的額頭,只覺得觸手冰涼,該不會是天氣太熱中暑了
吧。
突然間,我們聽見了嘎──嘎──的聲音,我愕然回頭看去,隔壁房間那張木製搖
椅竟然憑空晃動了起來,簡直就像是有個看不見的人坐在上面搖晃似的。
小君見狀立刻尖叫出聲,緊緊抱著我,哭道:「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沒有惡意
,剛才只是開玩笑的啦,哇──。」
我聽的一頭霧水:「妳到底在說什麼?」
小君抽抽噎噎的說:「剛才妳叫我先和房子打招呼的時候,我不信邪,說了一些挑
釁的話。」
一股涼意竄上了我的背脊,使我渾身發毛。
「妳說了些什麼。」我急忙問道。
「嗚……我說如果你們真的很猛,就現身給我看看啊。」
小君的情緒已然崩潰,再也止不住淚水。
我嘆了口氣,事到如今,責備她也沒有用,倒不如說出現靈異現象的屋子反而是攝
影的好題材。我竟有點見獵心喜,對準了晃動的木椅連按快門。
「絮姊,妳別嚇我啦。」小君的手抓得我雙臂酸麻,我連忙說:「好啦,拍完這幾
張就走了,看妳這樣子也沒辦法繼續待下去。」
我又看了看四周,就在這時候,地上的鋼杯突然飛起,猛力撞上牆壁,然後匡啷一
聲掉落。
就像是被人用力踢飛似的。
「快滾……。」
一道蒼老瘖啞的聲音從藍牆房間的樓梯口響起。
我瞪大了眼睛,望著那個一身襤褸的流浪漢老伯。
「抱歉,我不知道這裡還有人住,我們馬上就離開。」我見他來者不善,趕忙拉起
小君,往左側房間下樓。
那位流浪漢緩慢上樓,我拉著小君要走,卻聽見她啞著嗓子啊啊連聲,連話也說不
好。
「怎麼啦?」我低聲問道。
「那個人……那個人沒有下半身啦!」她發出了驚天的哀號,這下連我的頭髮也直
豎了起來,幾乎是抱著她衝下樓,在黃昏時分跑出了志勇新村。
後來我調查了一些關於志勇新村的新聞,不禁讓我毛骨悚然。
也真難為小君了,的確,我拍攝過無數個與世隔絕,猶如城市孤島的廢墟。
但凶宅,還是第一次。
那裡曾經有個因酒駕肇事的老榮民自殺,原因是受死者家屬沒日沒夜的精神轟炸,
甚至在深夜侵入他家裡,於牆上寫下,殺人者死四個大字。
精神壓力終於超越極限的老榮民便坐在搖椅上服農藥自殺。
而我當時所站的位置,便是他痛苦掙扎過後,一命歸西的地方。
喔,對了。
還有一件事情。
當時拍攝的照片裡,有一張得了廢墟攝影首獎。
那張暗紅色的照片中,有雙枯槁的手臂牢牢扣住我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