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51嗜咖啡

「我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看不見……」

空無一人的屋子裡，黑暗如影隨形，我看不見任何東西，緊閉著雙眼，藏身於大衣櫃中瑟縮發抖。

為什麼我的處境會淒慘至這番田地，晚上在自己的家裡睡覺也不得安寧？

這要從昨天早上說起。

我在一家熱愛舉辦活動的公關公司上班，同事們全都是難得一見的嗨咖，基本上我們的工作內容也是替業主量身訂做他們想要的任何活動，譬如學生舞會、招待會、股東會、甚至豪宅夜宴都是我們的業務範圍。

我們的業務量非常龐大，但同事們都帶著無比熱情，就算加班工作到天明也是無怨無悔。

這一陣子各式各樣的提案企劃接踵而來，全都是為了不久之後的一個節日。在台灣我們稱之為蔣公誕辰紀念日，但在全世界則是個非常重要的狂歡節日──萬聖節。

光是我手上的學校案子就有四件，現在的學生比以前富有許多，本應由學生們自己企劃主辦的活動，全都丟到了我們手上，錢不是問題，但是要夠嗨。

所以我繳盡腦汁，為了我們的衣食父母精心設計了化妝舞會的節目流程，刺激的煙火秀，以假亂真的鬼怪鬧場等等別出心裁的點子。辦活動就像寫作文，特別要求起承轉合，沒有令人震撼的開場，又怎麼能吸引的住與會者的目光。

T大學準備在萬聖節當天晚上於體育館舉辦大型化妝舞會，他們給的預算驚人，甚至還請藝人到場，九月開學沒多久便已經廣發傳單，逐漸變成了一個跨校聯合的巨大舞會。

當我和T大學學生會成員開會時，萬分驚訝於他們的財力與執行力，這件案子也讓我最耗心思。

特別假扮真鬼入場嚇人那一段，我和同事們必須親自下海，以電影式的特殊化妝把自己搞得不成人樣。

萬聖節當天，也就是昨天下午，我和三位負責裝神弄鬼的同事先到了T大學體育館後台化妝待命，這次活動的爆點就在於，舞會進行到一半時，我們會讓中控室關掉所有燈光電源，讓熱血沸騰的大學生們以為真的停電，製造恐慌氣氛，隨後幾盞微弱的燈光亮起，我們四個人便潛入人群中嚇人。

當然我們事先已經做好了安全控管，絕不會發生大型舞會最容易發生的推擠踩人情形。

同事小林是個身高一百八十五公分的巨漢，以他的身材特別適合扮科學怪人佛蘭肯泰因，而我沒什麼特徵，身材也不高大，所以化妝師建議我扮殭屍。

「殭屍？靠，超弱的，現在吸血鬼正夯，扮吸血鬼行不行？」我笑說。

小林哈哈大笑：「不行，你長得不夠帥不能扮吸血鬼，你穿清朝官服扮天外天音樂精靈好了。」

天外天音樂精靈是我們那年代的殭屍片熱潮中可謂集大成的一部電影，我心想這人夠老古董，現在的大學生哪會知道什麼天外天音樂精靈啊，況且古裝殭屍一看就知道是假的，根本就嚇不到人。
「既然要扮殭屍，那就要扮的夠真夠像夠噁心，沒問題吧？」我問年輕的化妝師小毛。

「安啦，包準讓你自己照鏡子也嚇得屁滾尿流。」他拍著胸脯做出保證。

小毛拿了一堆稀奇古怪，但粘性極強的黏膠貼在我的臉上，嘴裡咬著水彩筆，沾了顏料在我臉上塗抹。緊緊黏在我臉上的東西觸感冰涼，彷彿和我的五官肌肉合為一體。

兩個小時過後，小毛替我帶上特殊造型用的頭套，仔細打量著我，面露滿意表情。

「你去照鏡子看看，包君滿意。」他笑說。

我轉頭一看旁邊的小林，那傢伙就這樣坐在椅子上睡著了，任憑化妝師在他臉上亂搞，我不禁笑了出聲，卻覺得聲音聽起來有點沙啞。

我站到鏡子前，一個臉部肌肉腐爛，眼眶帶血，嘴角嚴重撕裂，露出了森森白牙的殭屍映入眼簾，我倒抽一口涼氣，不敢相信鏡中的那個怪物就是自己。

「不錯吧？」小毛從他的化妝盒中拿出一個小盒子，靠到我身旁說：「還有最後一個步驟，來，眼睛張開。」

我對小毛的舉動感到不解，有點慌張：「你要幹嘛？」

他從拿著小夾子從盒中夾出了一片淡綠色的虹膜變色片，動作輕柔地替我戴上。

我從來沒帶過隱形眼鏡，眼睛上就像覆蓋了一層綠色塑膠薄膜似的，看出去的東西全都變成淡淡的綠色。

「怎麼怪怪的，好像用紅外線夜視鏡在看東西一樣？」

小毛奇道：「不可能吧，也許是你還不習慣戴變色片，過一會就好了吧。」他一邊說話，一邊幫我戴上另一邊鏡片。

我的眼前的世界變成了一整片的淡綠色，而且覺得眼睛有點麻癢，非常不適應配戴隱形眼鏡的感覺。小林與其他兩人的化妝也告完成，總共花了將近三個小時，還沒上場，我們一把老骨頭便痠疼不已。

外頭舞會已經開始，學生們熱鬧喧騰的聲音不絕於耳，電子樂音幾乎要掀翻了屋頂。

咚、咚、咚、咚。廠商搬來的巨大音箱發出了震懾心神的音波，我的耳膜隨著鼓聲跳動，久而久之竟顯得有些疲乏。

「小林，你們準備好了沒？」上場之前，我站在後台布幕旁，對小林扯著嗓子大吼。

「好了！」他也大吼回應。

我向場中看去，巨大廣闊的體育館內各種造型皆有，最常見的傑克南瓜人，吸血鬼德古拉伯爵，巫女等等應有盡有，甚至還有學生扮成了我覺得不太賣座的中國殭屍，十三號星期五的殺人魔傑森。

奇妙的是傑森身旁簽了一個穿著藍色西裝上衣，加上黑色西裝短褲，戴著黑框眼鏡的小男孩。為什麼萬聖節化妝舞會裡卻有人扮柯南？

小林附耳說：「因為柯南也是死神啊，萬聖節扮成柯南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啪的一聲跳電巨響，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在令人措手不及的情況下籠罩了整個體育館，我立時聽見了女學生們的尖叫聲，還有人大聲喊叫，數百位學生陷入恐慌。

與我們套好招的主持人立刻拿起麥克風招呼大家，她站在台上大聲說：「請大家不要推擠，不要緊張，只是體育館短暫跳電，馬上就會恢復。大家暫時站在原地，靜待電力恢復好嗎？」

主持人說話便是暗號，我們立即潛入場中，裝出了怪異的姿勢，像雕像一般靜止不動。

我們皆就定位後，主持人便打暗號讓燈光照明半開，登登兩聲，我和小林身上各有一道探照燈打光。

我故意裝出沙啞嗓音，荷荷低吼，動作僵硬的朝離我最近的一位女同學靠近。

她見到我臉上栩栩如生的特殊化妝，加上方才又被恐慌情緒亂了心神，一瞬間瞪大了眼睛，隨即放聲尖叫，腿軟跪倒在地上。

小林那邊也進展順利，他那高頭大馬的個子加上恐怖化妝帶來的壓迫感成功的讓兩名男學生落荒而逃。

我伸手拉起女學生，笑說：「萬聖節快樂。」

就在這時，中控室打量了霓虹燈，雷射煙火往空中打去，比之前更為激烈的重金屬音樂爆射而出，將整場氣氛炒熱至最高點。

學生們又驚又喜，沒想到舞會活動中竟有如此驚人的發展，更加的瘋狂鼓譟，躍動著自己的身體。

我見企劃成功，胸口的大石終於能夠放下，鬆了一口氣。

我轉頭跟小林等人打個招呼，扯下了臉上的矽膠面具，小林身旁卻站了一個身穿染血白衣的人，歪著頸子，一條腥紅的長舌頭從口中吐出，那模樣煞是駭人。

「哇靠，誰化了這麼猛的妝。小林，剛才有人中途回去換裝嗎？」我走到小林身旁，上下打量著那位化妝高手。

沒想到小林一臉錯愕，說道：「你在看哪裡，我旁邊又沒有人？」

「別鬧了好不好，不就活生生的一個人站在你旁邊嗎，是馬克還是小從？」

話才剛說完，打扮成半魚人的馬克與骷髏化妝的小從氣喘吁吁的跑過來，喜悅說道：「太好了，我們成功啦，今天晚上要續攤喔！」

那時，我渾身如入冰窖，我們四個人都在這裡，那站在小林身旁的人又是誰？

我對著那名以黑長髮蓋住臉龐的人說：「這位先生還是小姐，你是T大的學生嗎？」

他們三人見我對著空氣說話，臉上表情更是不解。

隨著我的問話，吐著紅舌頭的人緩緩抬起頭，一對猶如死魚翻白的眼睛看著我，在淡綠色的世界中，他的形影飄忽不定，像是訊號不良的舊式黑白電視。

眨眼之間，那人咻的一聲，整個人往天空飛去，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我啞口無言，這是什麼？特技表演嗎？

還是說，我真的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

猛然回頭，只見體育館內七彩燈光閃爍，台上安排好的藝人勁歌熱舞，場面熱力四射，學生們情緒高漲，紛紛揮舞著自己的手臂跟著節拍跳動。

但在這些人之間，卻出現了很多，我無法說出明確的數量，只知道非常多的人……各以怪異的姿勢仰望或俯瞰著台下的群眾。

我眼中的那些「人」有的斷手斷腳，有些血流滿面，有些肚破腸流，無論如何，都不是特殊化妝能夠呈現的真實現象。

這時候，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我突然聽見了卡卡卡卡的聲音，就在我的腳邊。

低頭一看卻讓我嚇得魂飛西天，因為我的身旁突然出現了一個身材瘦小，卻提著自己頭顱的女子，而那顆慘白的死人頭正張嘴啃著我的鞋子。

卡卡卡卡。

卡卡卡卡。

我哇的一聲大叫，也不管嚇到了誰，小林等人在背後呼喚我的聲音全都置若罔聞，我發足奔跑衝到停車場，跳上自己的車子。

碰！

才關上門，我便看見擋風玻璃上貼著一隻「鬼」，它面容猙獰，五官因擠壓而扭曲變形。

我頭皮發麻，哪敢繼續開車，一開門便鼓盡吃奶的力氣衝到T大校門口，招了台計程車，全程緊閉著眼睛。

回到家裡之後，我還以為能稍作喘息，怎想得到才一開家門，便見到客廳飄過一道白影，在綠色的變色片下，顯得淒楚陰森。

我二話不說，衝進浴室卸了隱形眼鏡，還因為動作太過粗魯，使得右眼紅腫流淚。

一定是那隱形眼鏡的關係。

我抬頭查看右眼傷勢，光潔的鏡面映出了我僵硬的面容，那是乾掉的化妝膠水所致，我右眼緊閉，不停流出眼淚，但左眼卻像是反射了深夜中的幽冥鬼火似的，散發著淡淡的青光。

卸下隱形眼鏡也沒有用！

那綠色染料已經滲透了我的瞳孔。

理所當然的從鏡中看見了緊貼在我背後，從頸邊露出的蒼白臉孔。
我連忙閉上雙眼，雙手平伸，像個瞎子似的摸索著回到自己房間內。

心裡既覺得恐懼萬分，又覺得憤怒異常，全都是化妝師小毛害的。

我摸到了床頭電話，一鍵一鍵按下他的手機號碼。

「喂！小毛嗎？你給我戴的隱形眼鏡是怎麼回事？」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對他怒吼咆哮。

「Andy哥，什麼事這麼生氣啊。」小毛慵懶的聲音說道：「很晚了耶，我已經下班了，別打電話來吵我行不行？」

「媽的，那個變色片是不是有問題？」

「怎麼可能，就算是便宜貨，但也是品質保證的啊，網路賣家說的，哈哈。」小毛的聲音聽起來相當不耐煩。

「你知道我現在是什麼狀況嗎？」我壓抑著自己的憤怒，渾身發抖。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啊哈，該不會你見到什麼怪東西了吧？噗，這叫做人工陰陽眼啦，Andy哥，我告訴你喔，聽說有陰陽眼的人都會裝做看不見那些東西，不然會招致大麻煩喔～。」

一股涼意竄上背脊，雖然閉著眼睛，但我卻感覺得到有幾隻冰涼如水的手指拂過了我的後頸。

小毛那令人討厭的聲音不斷從電話桶的另一端傳來。

「記得喔～要裝做看──不──見──。哈哈哈哈。」

他喀嚓一聲掛了電話。

我卻不敢睜開眼睛，誰知道現在又有什麼東西趴在我背後。

我爬進了衣櫥裡，強忍著右眼的疼痛，關上大衣櫥的門。

這裡什麼都看不見，就算睜開眼睛也沒關係吧？

那時，我耳邊似乎又聽見了小毛嘲諷般的笑聲。

「要裝做看──不──見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