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長夜,少年從來不曾覺得夜晚如此漫長。 

縱然他已慣於在黑夜裡行走,慣於享受這孓然一身的孤獨,今夜仍然令他覺得恐慌。

街上沒有半個人。

應該是熙來嚷往的大街上,沒有半個人影。 

這座城市彷彿被掏空了,除了冰冷的水泥建築物外,不留下任何一人。

這條路,他不曉得走過多少次,未曾如此空曠,偶爾駛過的公車,彷彿根本不敢靠站停留,疾駛而去。

少年看得明白,車上除了司機以外,沒有乘客。

沒有乘客的公車,駛得如此匆忙究竟是為了什麼?他張開右手,掌心緩緩浮現金色光芒,往眼前一抹。

他看見了原本無人的站牌前,幾道瘦長的黑色人影靜靜佇立著。

這些無主的孤魂,不知為了什麼而集合在一起,少年仰望一輪明月,今晚的月亮大得離奇,彷彿即將朝地球墜落般,隱隱透出妖異的銀色光芒。

少年口袋裡的手機響起,在這寂靜的街頭,鈴聲顯得特別刺耳。

「裘伊,你還要多久?」

「快了,再等我一下,馬上就能完成任務。」

俊美的少年留著一頭褐色頭髮,腦後綁著小馬尾,就算走在亞洲流行指標的東京街頭,他也絕對是萬眾注目的焦點。

他還是在學學生,學校裡,他所到之處必定引起一陣旋風,他是最高名的彩妝師,一雙宛如帶有魔力的雙手,能讓平凡的女孩搖身一變成為美麗的公主。

白天的他,是校園裡的明星,女孩們追逐的對象。

夜晚的他,琥珀色的瞳孔中蘊藏著難以動搖的堅毅,他是世間孤寂苦泣靈魂的引導著,用一雙纖美的雙手淨化悲傷的靈魂,送他們最後一程。

這樣的他,在業界有個特殊的稱號。

警察、殺手、鬼魂、甚至是不應存在這個世間的魔鬼都知道的稱號。

妝鬼師。

成為妝鬼師的這兩年來他歷經了無數驚險的戰鬥,逐漸成長為能夠獨當一面的男人,他應該早已習慣黑暗所帶來的恐懼。

但今夜,他走在街頭,依然覺得渾身不自在。

「是錯覺,還是預感?總覺得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裘伊喃喃自語,街邊櫥窗映出他側臉的完美倒影。

沈千藍交辦的任務必須完成,縱使覺得不對勁,他還是必須勇往直前。

古怪的夜晚,恐慌的氣息,裘伊快步跑向街道彼端。

櫛比鱗次的大樓內,能看得見幾盞燈光還亮著,證明了這個城市裡不是全然沒有活人,讓裘伊稍微安了心。

他左右張望,著急的喃喃自語:「沒有……沒有,為什麼到處都沒有?」

這裡是城市的中心地帶,高聳參天的大樓掩蓋了視線,反而讓人覺得處處都有眼睛正在注視著他。

寬廣的十字路口,紅綠燈失去功用,無言閃爍著。

一道瘦長的黑影緩步踱過斑馬線,裘伊微微一驚,他彷彿憑空從路中央竄出似的,來得無影無蹤。

寒冬夜裡,那人穿著一件黑色呢絨大衣,身影融入街景,若不注意看,極難察覺他的動向。

更令裘伊在意的是,那人身上散發的黑色氣息。

絕望、悲痛、靜默、沉鬱。

或許還有死亡。

裘伊已經許久不曾感受到如此強烈的死亡氣息。

一晃眼,那人走過街口,轉瞬消失。

裘伊連忙跟上,彎過轉角,發現黑影已經不見蹤影。

「那人到底是誰……?」

綜觀過去的經驗,能讓他產生這種感覺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受到紫玉棺,詛咒深陷絕望之中的沈千藍。

另一個便是強大的復仇之鬼,茉莉的親哥哥,妝鬼師羅賓。

他對那人產生了好奇心,不由自主的走進巷子,釋放五感搜尋著空氣中的情緒。

忽然間,他腦中爆出一聲淒厲慘叫,嚇得他冷汗直流。

那道聲音並不是從耳朵聽見,而是直接傳入腦中,聽起來像是死亡前的悲鳴聲。

裘伊具有敏銳的嗅覺,他是專業的收屍人,發生這種情況的時候表示附近一定有屍體。

他在逐漸狹窄的城市暗巷中搜索,經過的所有店家都拉下鐵門,寒風刮紅了他的雙頰。

然後,他聞到了熟悉的味道。

屍臭味。

防火巷內,水溝裡毛茸茸的黑影竄動,不時發出吱吱叫聲。

體型肥碩的溝鼠彷彿也聞到了這腥腐的味道,準備過來大快朵頤。

這條巷子裡到處都是餐廳,後方的防火巷自然成為溝鼠的天堂,每一隻溝鼠都像小貓般大。

裘伊最怕老鼠,不禁竄起一陣雞皮疙瘩,他摀著耳朵,溝鼠尖銳的叫聲使他渾身發毛。

他在曲折複雜的防火巷內繞了幾圈,突然又看見了那人的背影。

那人蹲在地上,而地上躺了一具已經腐爛發臭的屍體,衣衫破破爛爛,看起來像是被遺棄在這杳無人跡的暗巷已久。

在查明那人身分之前,裘伊不敢靠近,遠遠站在巷口陰影處觀望。

「唉,江湖路險,你也沒想到會落得這般下場吧。」背對裘伊的那人開口說話,他的聲線低沉,聽來蘊含了無限的滄桑。

裘伊心想,他一定經歷過很多悲傷的事,才會讓情緒變得如此深沉內斂。

「碰見我算你運氣好,不過……似乎還有個朋友在這裡。」

裘伊一驚,他已經隱藏了自己的氣息,竟還是被那人發現。

「女孩子?看見腐爛的屍體還能如此鎮定,你不是普通人吧?」那人回過頭來,微微笑道。

裘伊退了一步。

心頭狂跳,從來沒碰過這種事,雖然他回過頭了,但裘伊看不清楚那人的面容。

無數的臉孔在那人的臉上重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全都是鬼魂,這個人的身上附了無數的鬼魂,但他竟能行動自如?

被鬼附身,俗稱被鬼跟,或者是鬼上身。

通常會使人運勢低落,行為錯亂,而附在人們身上的鬼魂,往往是與當事人有淵源的冤親債主。

但這人身上的鬼數量多得可怕,照常理來說,他的陽壽早應該折損殆盡,暴斃而亡才對。

「真是個可愛的女孩,挺帥氣的,很多年前我也認識一個像你一樣的女孩。」

「我不是女孩子。」

「喔?那真是抱歉了,看你的眼神,你應該很習慣與屍體相處了吧?」

「你是什麼人?」裘伊擺出了防備姿態,他隱隱覺得這人渾身散發著極度危險的氣息,雖然他的嗓音溫柔,但纏繞在他身上的怨氣不容小覷。

 「我?不用這麼害怕,我只是個可憐這具無名屍的中年男子,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罷了。」

那人輕聲說道:「這個時節,城市幾乎淨空,三更半夜的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有任務在身,你又在這裡做什麼?」

那人仰望天空,嘆了口氣:「離開了很多年,這座城市裡的死亡又將我召喚回來,這是我的責任,也是躲不過的宿命。」

「他也是個可憐人,身上處處刀傷,致命傷是從背後穿透胸口的一刀,看來是遭到同伴背叛了。雖然你生前作惡多端,死後一了百了,請你安息。」他對屍體說道。

裘伊忍不住說道:「你……為什麼還活著?」

「喂喂,這話也太傷人了吧,雖然我看起來像個流浪漢,也別咒我死啊。」

「可是……你身上……」

那人揮手制止裘伊繼續說下去,嘴邊露出了詭異的微笑。

「小朋友,這世上還有很多事情是你不能理解的,不需深究,也千萬別去追尋真相。」

遠方傳來高亢的警笛聲,那人脫掉手套,扳開男屍緊握的右手,手中似乎抓著一張皺掉的相片。

男人將相片收進口袋裡,起身說道:「我該走了,少年,以後或許還有機會見面,在那之前,千萬要活著啊。」

裘伊注視著他的右手。

男人裸露的右手上爬滿了紫色的斑塊。

裘伊知道那是什麼。

那是只會在屍體身上出現的……屍斑。

男人身影閃入暗巷中,他的聲音還在空氣中飄蕩著。

「再會了,年輕的妝鬼師。」

聽見這句話,令裘伊呆若木雞,雙腳釘在地面上,久久不能動彈。

幾分鐘後,幾名警員衝入暗巷裡,其中帶頭的是一名魁梧的大漢。

他一見到裘伊,驚訝道:「我靠,有屍體的地方就看得見你,莫非你是某個死神高中生嗎?」

「喔?這傢伙不是槍擊要犯馮其達嗎?怎麼莫名其妙死在這裡?」他靠近一看,一眼就變認出腐爛屍體的身分。

「袁大哥。」裘伊轉頭,微微一笑。

「剛才有人報警說這裡有無名屍,你又在這幹嘛?大半夜的該回家睡覺了吧?」袁俊良一看手錶,現在正好午夜十二點整。

「千藍叫我出來買滷味,可是怎樣都找不到有開門的店家。」裘伊哭喪著臉。

袁俊良失笑:「你們年夜飯就吃滷味?喂,你們處理一下這具屍體,我帶裘伊大爺先走。」他轉身吩咐。

袁俊良的轎車上,裘伊輕吐一口氣:「我剛碰見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人。」

「我想不到這個城市裡還有人能比你更不可思議。」

「我看不清楚他的長相,他的身上被無數的鬼魂纏繞,陽壽早應該折盡,但他依然還活著。」

「連妝鬼師都這麼說了,那肯定是個罪孽深重的人。」

袁俊良哈哈大笑:「別吃滷味了,我帶你們去吃年夜飯。」

轎車直接開到沈千藍住處樓下,茉莉從樓上陽台探頭出來,遠遠就能看見優美的銀髮飄蕩。

踏的一聲,衛青華直接從半空中落下,站在裘伊身旁。

「妳老是這麼神出鬼沒啊。」袁俊良拍著胸口,剛才這麼一聲差點沒把他嚇死。

「過獎。」衛青華木然回應。

沈千藍帶著茉莉衝到一樓,一見袁俊良就大發雷霆:「為什麼我除夕夜還要看見你這個衰鬼,你又想叫我們家裘伊幹什麼了?」

「冤枉啊大人,我來發紅包的。」他爽朗大笑,從懷裡拿出幾個紅包,分送給眼前的少年少女們。

「紅包!紅──包!」茉莉收下紅包,歡天喜地的轉圈圈。

衛青華則轉過身,仍是一言不發。

沈千藍老實不客氣的抽出裡頭的鈔票,皺眉道:「才六百?你也有誠意一點吧?」

「謝謝袁大哥。」裘伊把紅包小心翼翼收在懷裡。

眾人搭上袁俊良的轎車前往尚有營業的餐廳,點了一整桌的豐盛菜餚,在除夕夜團聚一堂。

席間,裘伊仍記掛著那個神祕的男子,以及他為什麼要拿走馮其達手中的照片。

幾天後,他從袁俊良那兒得知一個消息。

初二的早上,有個五歲的小女孩被送到警局門口,穿了新衣服和新鞋子,還背著嶄新的卡通圖樣背包,手裡抓著那張揉皺的照片。

袁俊良說,小女孩是馮其達的獨生女,她本來跟著馮其達跑路,父親死後,她被困在北部的深山裡,已經三天沒有進食。

小女孩告訴警員,有個穿黑衣服的叔叔帶著照片去找她,帶她下山飽餐一頓,並且替她買了一身新衣服。

那位叔叔告訴她,馬上就會帶她去找爸爸,所以小女孩很乖巧的跟著他來到警局。

只不過,下一個轉身,黑衣服的叔叔就不見了。

現在小女孩受到社福機構的保護,將會尋找好心人士收養她。

聽到這裡,裘伊心中感動,原來他拿走照片,為的是去救出他的女兒。

馮其達死後仍抓著那張照片,代表了女兒是他心中唯一的留念。

而男人為他除去了這個留念。

裘伊寬了心,他明白了一件事。

至少,他應該不是個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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