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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的時鐘發出了怪異的喀喀聲,靜寂當下,聽得格
外分明。
我呼了口氣,墊著腳尖將時鐘取下,原來是沒電了,
秒針卡在十點二十五分十四秒,貧弱的震動著,無法朝下
一秒鐘邁進。
我將電池拔下,順手將時鐘放在一旁。
黑眼圈開了一罐啤酒遞到我的手中,也給自己開了一
罐,我不曉得原來這個女孩嗜酒如命。
「剛認識的時候你一定覺得我是個怪女生吧,又愛喝
酒,手臂上還有奇怪的針孔疤痕。」她那大於異常的黑色
瞳仁裡漾動著神秘的光彩,像是混雜了莫名的感傷與期待
。
「我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說這麼多話,有點累了,我
想回去睡覺,關於我的是,以後有機會再說給你聽吧。」
臨走前,對我回眸一笑,「如果你還想聽的話。」
與黑眼圈已經認識了一百八十個日子,對於她身上處
處隱藏的神秘訊息,我還是一知半解,她親口訴說了些不
堪的過往,但是我隱隱能夠感到,那些都還只是事件的開
端罷了。
若不是曾經遭受過無比巨大,複雜沈重的痛苦,不會
讓一個人的眼神蘊含了如此深沈的悲傷。
突然有了靈感,我衝進書房,打開電腦開始寫下劇本
。
那是一個關於『遺忘』的故事。
我廢寢忘食的寫,這就像溺水的人終於能夠抓住了漂
浮物,那怕是一根稻草也好,我就怕一停下來,所有蓄積
已久的能量便消失一空。
三天,整整寫了三天,
在收件人地址上敲下羅克的電郵地址,按下發送之後
,我歡呼一聲,然後攤在電腦椅上動彈不得。
這個劇本,我希望讓羅克先看過,大學主修藝術創作
的他,應該能夠給我一些專業上的建議。
突然間,一雙溫熱的手掌按上了我的肩膀,黑眼圈無
聲無息的在我身後出現。
專注的寫劇本,居然讓我忘了兩個小時之前我還開門
讓她進房。
黑眼圈知道我正如火如荼的工作,進門之後也不來打
擾,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坐在客廳看電視。
她聽見了我的歡呼聲,才悄悄走進書房,貼心的替我
揉肩膀。
「恭喜你完成劇本啦。」
她的臉靠著我的後頸,在我耳際輕聲的說。
耳鬢廝磨的感覺使我臉頰發燙,黑眼圈的髮尾像是具
有生命似的,調皮的搔著我的頸子。
黑眼圈細長的雙臂圈著我的頸子,像圍巾一層層纏繞
,柔軟而溫暖。
「能給我看看嗎?」黑眼圈對我的劇本似乎相當好奇
。
我淡淡的搖搖頭,還沒有完成的劇本,我向來不給外
人看,那怕是這半年來已經與我熟稔不少的黑眼圈也不行
。
這是我對創作近乎吹毛求疵的執著,形同捍衛熱情的
圖騰柱,不能輕易的妥協。如果沒有這一份熱情,也許我
早就屈服於貧窮,打消當導演的念頭死心去當個小職員了
。
黑眼圈並沒有繼續要求我,知道我不願意,她淡淡的
笑了。
「那等完成之後再給我看吧。」
「你應該快累垮了吧?趕緊上床休息,別累壞了身子
。……我回去了。」
方才我不加思索的回應似乎刺傷了黑眼圈的自尊,從
來沒向我要求過什麼的她,第一次的要求就遭到拒絕,這
種情況讓她有些難堪。
我拉住正欲轉身離去的黑眼圈的手,「時間還早吧,
現在不是十點多而已嗎,為什麼急著回去?」那時候我還
不知道,下意識的倔強反應使她受到傷害。
「你還有事要說嗎?」黑眼圈回頭看我一眼。
「我想問妳一些事情,上回妳跟我說的故事,可還沒
說完啊?後來怎麼了?」
「也好,看你一副不想睡覺的樣子,我就一口氣跟你
說完吧,省得你老想著這件事情,睡不著又要怪我。」她
的嘴角微微抽動,像是努力著擠出笑容。
黑眼圈坐在我的床上,漸漸的眼神望穿遠方,進入回
憶空間裡。
「我的父母親是被人謀殺的,我確信這一點。」黑眼
圈咬著牙,忿忿的說。
我還來不及掩飾訝異的表情,她已經繼續接著說下去
。
「媽媽自從那一次進醫院之後,便開始鎮日悶悶不樂
,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她可以一整個禮拜不說一句話,
也可以在老爸下班之後抓著他嘮叨一整晚。媽媽還是懷疑
老爸有外遇,所以我也曾經蹺課跟蹤老爸的行程,看看他
所謂的參加學術研討會是不是真有其事。」
黑眼圈頓了頓,深呼吸之後緩緩說出。
「本來,我是百分之百相信爸爸的,他是那麼溫柔體
貼,博學多聞,擁有法國的浪漫和台灣人的顧家,打死我
也不會相信這樣的老爸會有外遇。」
我拼命的壓抑著好奇的心情,向她問道:「聽妳言下
之意,好像發現了什麼秘密?」
黑眼圈瞪我一眼,「想聽就別插嘴,讓我好好講完。
」
那一年,黑眼圈高二,擁有四分之一法國血統的她,
在學校裡是最受歡迎的風雲兒,每到情人節就會收到數以
百計的邀約和情書,個性早熟且好強的她並沒有將同校的
男生們看在眼裡。
那個年紀的女孩,情竇初開,卻還不識感情世界的複
雜與多變,總會對父兄抱有一些景仰和憧憬,更何況她有
一個貌似完美的父親。
有個叫做俊笙的男孩,從高一開始,每隔兩個月就會
在黑眼圈的抽屜裡塞一封信。他和其他的男孩不同,信裡
的內容並不全是愛情小說裡抄來的甜言蜜語,他會在信裡
面附上自己到處拍的照片,偶爾講一些奇奇怪怪的旅遊經
歷。
也因此,黑眼圈對俊笙特別有印象。
升上高二之後,黑眼圈與俊笙同班,兩個人也因為信
的關係,變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俊笙是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在當時也有不少愛慕者
,兩人走的近了之後,學校裡就出現一些沒來由的風言風
語,都說驕傲的女王原來早就心有所屬云云。
黑眼圈淒然一笑:「其實我們只是好朋友。」
「就因為這三個字,我發現了隱藏在我身上的秘密。
」
黑眼圈決定跟蹤父親行蹤的那一天,俊笙自告奮勇的
想要幫忙,他說有摩托車比較容易跟的上車子,黑眼圈的
老爸不認識他,只要坐在後座的黑眼圈戴上全罩式的安全
帽,就能保證不會被父親發現她蹺課。
黑眼圈心想這個主意再好不過,便答應了俊笙的想法
。
那是一個適合出遊的晴朗天氣,前一天晚上黑眼圈偷
看了父親的記事本,確認隔天將會有一場所謂的『學術研
討會』。
黑眼圈打定主意,便撥了電話告訴俊笙,請他做好心
理準備。
早上出門上課之前,黑眼圈將一套剛買的輕便服裝塞
進書包,隨著父親的後腳出門。
到了學校之後,俊笙已經在附近的早餐店等候,他也
穿著一身便服,在那個年代穿著高中制服騎機車是很容易
引起警察注意的,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黑眼圈在前一
晚就和俊笙商量所有的細節。
黑眼圈到廁所換好便服之後,就搭上了俊笙的機車,
前往台大外頭埋伏。
「那時候我也很緊張啊,從來沒有翹過課,根本就不
敢去想像隔天老師會怎樣罵我,不過那都無所謂了,家裡
這種狀況,待在家裡比上課還難受一百倍。」黑眼圈說。
「俊笙騎的是他哥哥的車,跟你的那台很像。」
「喔,那是奔騰125,我的車也買很多年了,應該是
那台吧。」
黑眼圈眨眨眼睛,「我們一直等到中午,老爸的記事
本裡寫的是下午一點將有會議,誰知道他一直拖到十二點
半才出門。」
「我們跟著他的車一路來到民權東路附近,那裡都是
金融商業大樓,我的心裡立刻就有討厭的預感了。」
「為什麼呢?」
黑眼圈自顧自的點起一支煙:「因為,他的記事本上
寫著,師大藝術史研討會。」
「他果然是和情婦幽會,我和俊笙偷偷的躲在人行道
的樹後面,見老爸的車停在圓環附近,有一個女人上了他
的車。」
我詫異道:「也或許是順道接與會同事一起過去師大
啊,怎麼能這樣就認定他偷情呢?」
「跟同事需要擁吻嗎?我可不記得台灣或法國有這種
傳統習俗。」黑眼圈用她那黑色瞳仁佔了絕大面積的眼睛
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那個女人不知道是什麼來歷,我記得她上老爸的車
之前,轉頭向我們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可能是我的錯覺
吧,但是我真的覺得她發現我了。」
「媽媽並不是神經質,也不是憂鬱症上身,她的懷疑
全都是合理的。只是沒有人相信像他那樣的男人,竟然會
背叛家庭,背判自己的妻子。」
彷彿在闡述他人的事情般,黑眼圈第一次以『他』來
稱呼自己的父親。
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黑眼圈升上高三,成績優異的
她靠著推薦甄試得到了中山大學的入學機會,為什麼選擇
高雄?
「我想逃離那個家,越遠越好。」她說。
「高三的時候,俊笙向我告白,想和我在一起。那是
在推薦真是結束之後的事情了,他考上政大,我考上中山
。他居然在彼此都沒有課業壓力之後,才開口告白。」
「這個人真的很賊對不對,那時候我已經失去了拒絕
他的理由,我們是那麼好的朋友,其實也彼此都有好感。
」
「妳答應他了?」我好奇的問。
黑眼圈點點頭,嘆了口氣:「我花了很多年,才想起
他的名字。」
「高三畢業之前,我父母親的關係越來越惡化,那個
溫文儒雅的老爸竟然會動手打媽媽,而我也絕對不可能在
站在他那邊替他說話了。」
「我還記得,他那張扭曲歪斜的臉孔,兇暴無比,簡
直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他有時像個醉鬼,說話瘋瘋癲顛
,有時又一切正常,我都快搞不清楚,哪一個才是我的爸
爸。」
黑眼圈一說,就是三個多小時,這段時間裡,我從一
開始的好奇,到心情緊張攪動,到最後,緊握著自己的拳
頭,使得指節泛白。
血脈的衝動使我感到暈眩,那不是極端的疲累造成的
反應,汗毛直豎的戰慄感使我彷彿置身冰窖,在不可抗的
寒冷中逐漸失溫。
從她的故事裡,發現我們在命運的鎖鍊之間有個十字
交叉的緊密連結。
「你怎麼了,累了嗎?還是早點休息吧。」黑眼圈摸
我的臉,她的手也是那樣冰冷,不帶溫度。
我拼命的搖頭,額上冒出涔涔冷汗。
「你的父母親,在妳上大一之後曾經去高雄看妳過的
好不好,因為妳怎麼樣也不肯回台北。之後在回台北的路
上,他們的車子失控衝撞安全護欄,造成連環車禍,而妳
的父母親也因此重傷不治。」
黑眼圈露出了瞠目結舌的表情,對我所說的話,感到
萬分驚訝。
「為什麼你會知道後來發生的事?」她幾乎是尖叫著
說出這句話。
我喘著氣,無法抑制心臟狂烈的鼓動,一字一字的緩
慢說出。
「我有一個小我六歲的弟弟,和妳同年。」
「他高三的時候經由推薦甄試考上了政大。」
「有一天,他興高采烈的跟我說,他交了一個很漂亮
的女朋友。」
在我面前的黑眼圈怔怔的紅了眼眶,晶亮的淚珠在睫
毛內緣打轉,承受不住地心引力之後,才失重落下。
「他是個很懂事的弟弟,從來就不需要家裡人替他操
心學業,比起我這個不成材的哥哥,他是更有機會在人生
上獲得成功的。」我渾身顫抖,不願也不想繼續回憶起那
個與我終究無緣的弟弟。
「是俊笙嗎?」她的嗓音沙啞,哭著問我。
「我不知道,只是這之間有太多相似性的巧合,他的
名字叫做陳品恆,不是妳口中所說的俊笙。」
「剛才聽妳說,妳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想起她的名字,
我就開始懷疑你們之間是不是曾有什麼關連性。」
「不管他是俊笙還是陳品恆,他人呢,現在在哪裡?
」
黑眼圈的情緒似乎已經失控,抓著我的手低聲哭泣,
我輕拍她痙攣的背部,深深吸了口氣。
「他……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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