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繼續追問,那個如同惡夢般存在的回憶,我不
願再度從遺忘中勾起。


  臨走之時,阿克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告訴我,「你
還是帶她去看醫生,趁條子還沒開始查這件事情的時候早
一點解決。」


  我明白阿克的用意,一旦警察開始追查使用過這種藥
物的人員名單,我和左思便會從『受害者』的立場,轉瞬
成為不需要被同情的『吸毒者』。


  屆時,就醫這種行為也只是自投羅網,平添不必要的
麻煩罷了。


  回到家之後,我收拾了簡單的衣物行李,準備到左思
家陪她一陣子。


  我的心裡隱約覺得,左思的另一個人格具有嚴重衝動
的暴力傾向,不但傷害自己,也傷害他人。


  就像一個極端容易被觸動的捕獸夾,不管誰踩上了,
銳利的鋸齒狀鋼夾便閃電合上。


  才不管你受不受傷。




  我在下午回到左思的住處,天色有些陰沈,烏雲厚重
的蓋著天頂,看似就要下一場滂沱的西北雨。


  我按了電鈴,左思笑吟吟的開門。


  「怎麼突然過來?」她的表情帶著疑惑,看我提著行
李袋還以為我要出門旅行。


  「妳……不記得昨晚的事了?」


  「昨晚?什麼事啊,昨晚我昏昏沈沈的似乎睡了很久
。你昨天有來嗎?」左思替我倒了杯水,現在的她看起來
和昨夜判若兩人,神完氣足的就像平常一樣。


  我告訴她,昨晚她連門也沒有關,獨自一個人浸泡放
滿冷水的浴缸中,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語。


  左思臉上的笑容,在那瞬間歇止。


  「原來那都是真的……我以為那是我的夢。」我看見
在她低垂的眼裡,閃動著過於淡漠的傷神。


  我終於忍不住張開雙臂將她摟在懷裡,激動的說著:
「如果另一個自己如此無法捉摸,那我們就站出來面對她
。」


  「左思,讓我和妳一起面對。」


  我本來以為,這樣就足以對她傳達我內心的關懷,卻
怎麼也沒想到,左思她將我一把推開。


  「對不起,我知道你對我很好,也很關心我。」


  「可是我真的不喜歡這樣。」她舉起手擦了偷偷流出
的眼淚,頭也不回的進了自己的房間。

  門一旦關上了,就難以再度開啟。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事實上我不知道至今所做的一切
究竟算什麼。


  左思對我的拒絕,形同在燃燒過熾的柴火上澆上冷水
,瞬間降低的溫度讓我臉上的微笑凍結,一顆心隨之氣化
消散。


  當我揮別了另外一個自己之後,我找到了重新愛上左
思的理由,曾經見證過左思過去的我,曾幾何時在她生命
裡成了一個過客。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無端自作多情的愚蠢感猛烈襲上
心頭,就像親眼看見末世降臨般的絕望。


  可笑的是,我甚至不知道那個我傾注滿腔情感的對象
,究竟是哪一個人?


  我告訴自己,這是老天爺對我開的玩笑,是我當初讓
左思傷心的懲罰。


  那時所犯下的罪與業,如今一一的報應在我的身上。


  我提起旅行袋,輕輕的闔上鐵門。


  屋外已經開始下雨,才傍晚,眼前已經一片漆黑。


  走在雨中,我知道我沒有流淚,只是那雨滴從髮梢滴
下,爬過臉龐的感覺像極了痛哭一場過後的淋漓盡致。


  街上已經沒有多少行人,突如其來的夏季陣雨讓人們
紛紛走避,站在雨中我仰望上蒼,藍色的閃電劈過天際帶
來了震耳欲聾的巨響。

  左思的那句話也像這雷響一般在我腦中左碰又撞,我
苦笑著。


  「沈虞中,你他媽的該不會愛上一個虛幻的人格吧?



  「那是不存在的幻影,捏造出來的假象,快認清事實
。」


  「蔣左思不可能重新愛上你!」我對著天大吼,我的
吼聲被緊接而來的雷聲掩蓋。




  連我自己,都聽不見吶喊的聲音。

  我穿過信義路,漫無目的的往前走,人行道與騎樓被
施工中的捷運信義段路線佔據,鐵皮圍牆築出了一條會漏
水的小徑,過往行人快步行走,就怕被縫細中滴落的雨水
弄濕身上精心打扮的衣裳。


  我早已渾身濕透,也無所謂閃躲,走進那僅容一人穿
過的羊腸步道。


  迎面一個女人停下腳步,站在外頭等待我的通過。


  我突然聽見她叫了我的名字。


  「虞中,哇塞你怎麼搞成這樣?」


  無巧不巧的,我在路上碰到凌瑜。

  這個城市住了兩百萬個人,卻總會在某些地方發生讓
人會心一笑的不期而遇。


  「正好沒帶傘而已,沒什麼。」


  凌瑜穿著輕便的休閒服以及合身的牛仔褲,和平常總
穿套裝的她給人一種嚴肅的感覺不同,今天的她看起來更
是平易近人許多。


  「便利商店有賣傘吧,你別騙我不知道。」我和她站
在騎樓避雨,一邊閒聊。


  「喔,正好也沒帶錢,我今天什麼都沒帶。」


  她的眼神移到我手中的旅行袋,頗負深意的笑著:「
我知道,被女朋友趕出來了吧。只有傷心人才會想淋雨,
因為這樣比較有感覺。」


  「什麼感覺?」


  「想哭的感覺。」


  「在雨中怎樣大哭也不會被人發現吧?」娓娓道來的
她聽起來經驗豐富似的。


  「別瞎猜,我沒什麼事。」我故做輕鬆,不想讓她發
現我的心傷。


  我就是這樣的人,心裡越痛臉上便笑得越開,那才是
在他人面前有效保護自己的方法。


  因為越是脆弱,才更要裝的倔強。


  「好啦,不亂猜。但是你全身濕透耶,趕快回去換一
換衣服吧。」


  「感冒可不是好玩的。」


  她撐起雨傘交到我的手中,給了我一個親切的微笑:
「如果有心事需要人傾訴的話,可以打電話給我。」


  凌瑜體貼的回應讓我有些鼻酸,她向我眨眨眼後跳進
計程車,像是在說:「不要想太多了。」


  幾天後,我還是鼓起勇氣告訴左思她必須去看醫生的
事實,幾天的沈澱似乎讓她的心情穩定許多。


  左思比誰都清楚自己的處境,所以爽快的答應了我的
邀約。

  關於這種病症,其實我並不知道要掛哪一科的號,自
然而然的我想到了凌瑜。


  出發前我撥了電話過去。


  「有何貴事?」凌瑜俏皮的聲音傳入我的耳裡。


  「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件貴事要請問妳。」


  「貴事還自己說的勒。好啊你講。」凌瑜笑說。


  「我有個朋友,最近常常看到幻影,導致精神有些不
穩定。我想帶她去看醫生,要看哪一科?」我說的有些迂
迴,因為我不想讓她知道左思的事情。

  「這個怎麼想也是看精神科吧?」


  「如果是因為吃藥導致這種症狀呢?」我繼續追問。


  「吃藥?」凌瑜的聲調突地拔高。


  「LSD之類的迷幻藥嗎?」


  「可……可能吧,唉呀妳別問這麼多,告訴我該看哪
一科就對了。」


  凌瑜的聲音有些沈重:「虞中,我不是醫生,你怎麼
會問我這種問題呢?」


  「還是建議你帶她去看精神科吧,就算不對,醫師也
會告訴你們該往哪裡去的。」

  「嗯……。」


  這個決定,讓左思有些不愉快,她一路繃著臉直到我
們到達診所門口。


  終於她像小孩般的耍起彆扭,鼓著腮幫子硬是不肯進
門,我知道看精神科讓她心裡不好受,就像是承認自己是
個精神異常的人似的,必須藉由醫師的幫助才能正常生活



  我耐著性子哄她,「不管怎麼樣,還是去進去看一下
吧,都已經預約了,白跑一趟也不好吧?」


  「可是我不是神經病吧?」左思瞪著我。

  「沒人說妳是神經病啊,只是心裡有些陰鬱需要消解
,而醫生是最能夠幫助妳的人。」



  『而那個人終究不是我。』心裡響起這句話,胸口緊
的難受,在那軀殼之下空洞洞的,有種痙攣的感覺。


  戴著黑框眼鏡,渾身散發斯文氣息的醫生笑臉迎人的
出來接待我們,這間診所規模不大,醫生據凌瑜說是美國
留學回來的臨床權威,也是老王的專屬心理醫師。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有些驚訝,向來悠遊自在的老
王也需要心理醫師的輔導。


  「吳特助已經先打電話知會過我了,我會盡力協助你
們。」穿著白色襯衫,一身上下打理的像個上班族的林醫
師臉上掛著輕鬆的笑容,但眼神卻銳利無比,直接的穿透
我的心防。


  「我們不要談治療,就是簡單的聊聊天,這樣可以接
受嗎?」


  「當然、當然。」我連忙說道。

  左思還是板著臉,林醫師也不以為忤,隨手打開裡頭
小房間的門,「哪一位先請?」


  我連忙搖手:「我不用啊,左思妳先去吧。」


  半推半就之下,左思終於進了診療室,林醫師向我一
笑,順手將門帶上。


  這是一對一的精神治療,所以我無從得知醫生究竟用
什麼方式來導引左思說出心裡的話,只能在外頭空等乾著
急。


  一個小時後,左思走出診療室,臉上的表情看起來虛
無飄渺,像剛睡醒似的揉著眼睛。

  林醫生隨後走出,我疑惑著問他:「怎麼她好像進去
睡了個覺一樣?」


  他神秘一笑,在我耳邊悄聲說:「我有話跟你說,你
進來一下。」


  左思在診所護士的安排之下到了另一個房間休息,而
我尾隨醫生進入診療室。


  不大的空間裡以暖色系的油漆粉刷四面牆壁,裡頭僅
擺著一張看起來十分舒適的躺椅和茶几,另外還有醫生專
用的高背辦公椅放在躺椅的旁邊。


  我嗅到紫檀花的香氣,幽雅芬芳的味道在室內繚繞,
很容易就能夠使人放鬆的香味。

  「請坐。」林醫生讓我坐下。


  「我就開門見山的直說了。」他輕咳一聲後說出了讓
我驚訝不已的話。


  「你們,是這個月第四個因為紅色烏鴉而來求診的病
患。」


  「如果連你也算進去的話是第五個,這並不尋常。」


  我連忙問道:「除了我們還有其他人也有這種情況發
生?」


  林醫生點點頭,「都是像你們一樣的年輕人,平常習
慣混夜店的族群。」


  「所以我調查了這種藥的成分,本來我以為那是一種
類似Prozac的抗憂鬱用藥,其中確實有Alprazolam的成分
,但是其他構成物卻大不相同。」


  「但是我敢斷言,這種藥本來的用途肯定是針對憂鬱
症患者所開發的處方用藥。前兩年,在我們醫界有個新聞。
日本藥廠有位叫做安藤理一郎的研究員發明了一種新藥,
據稱能夠有效對抗重度憂鬱症等精神疾病,但是臨床實驗
時發生了一些事情。」


  「至於是哪些事我不便多言,總而言之那種藥已經停
止開發生產,應當不會流入市面才是。」


  安藤?我似乎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也許是錯覺,但
總覺得有點熟悉。


  那時我還沒想起來究竟是怎麼回事,醫生已經接下去
繼續說著。


  「我在猜想,你們所謂的紅K;嗯,紅色烏鴉或許就
是那種藥也不一定。」


  在我的堅持之下,醫生還是說出那時候究竟發生了什
麼事。


  「咳……安藤研究員據說在暗地裡進行非法的人體實
驗,也就是說未經許可,就讓人服用這種藥物,當時造成
一人藥物過敏死亡,三人精神異常的慘劇。」


  「雖然還是有幾個人沒出事,但真相被媒體披露之後
,那位研究員立刻就被判刑入獄。參加新藥測試的都是大
學生,為了打工賺錢而出賣自己的身體。」


  他頓了一會,「當時這件事在台灣也引起風波,因為
那群學生裡頭有一個台灣人。」



  「原來如此。」


  「你的症狀似乎不怎麼嚴重,現在還會看到幻影嗎
?」他笑問。


  「等等……為什麼你知道我也吃過這種藥?」我提
出我的質疑。


  林醫生哈哈大笑,「我可是心理醫師啊,好啦不開
玩笑。是『她』告訴我的。」



  「左思?」


  「另一個。」林醫生這麼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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