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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圈女孩好整以暇的打量著我,她那肆無忌憚的眼
神像是看穿了我的臭皮囊,有一種讓人直盯著骨架子看的
錯覺。
那些醫院裡每天被人上下其手的的人體骨架標本,應
該也像我現在這麼不好意思吧。
難得有機會大飽眼福,卻在兩個小時之後被苦主找上
門理論,讓我羞愧難當,那股澀意一口氣從腳指紅到了臉
皮上。
「我……我只是正好路過,誰知道妳會剛好在房間裡
換衣服,我也剛好就在那裡抽根煙,誰知道會看見妳沒穿
衣服,我……我……。」我胡言亂語,咬字不清,比之老
伯的湖南鄉音,更是艱澀難懂。
黑眼圈女孩手叉著腰,笑意盈盈:「明明就是我被偷
看了,幹嘛你比我還不好意思啊?」
我這才發現,女孩只穿了一件大襯衫,兩條竹竿似的
腿裸露在外頭,她竟就這樣跑到另一棟樓來。
「妳不會冷啊?」我咕嚕的嚥了一口口水。
「很冷啊。」
「那妳為什麼只穿一件襯衫,不喜歡穿褲子啊?」我
一點也沒察覺自己現在說的話活像個老色胚。
「你如果再不讓我進去我就要冷死了。」
黑眼圈女孩如是說。
我側身讓開一條路,女孩便像隻滑溜的泥鰍,游過了
我的身旁。
稀奇古怪的女孩身上稀奇古怪的香味也隨著她的髮尾
飄動,不偏不倚的進入我的嗅覺範圍。
「這是什麼味道。」我皺著鼻子問。
「嘩,你的房間有夠破爛的,男人都不整理房間的耶
。」那女孩根本就沒有聽進我的疑問句。
女孩身上的氣味聞起來像是58度的高梁酒打翻在維力
炸醬麵裡,為了掩蓋一地狼籍,手忙腳亂的噴上香水的味
道。
她在我的房裡東跳跳西跳跳,對所有的擺設物都有極
高的興趣似的,我一頭霧水,搞不楚她倒底是來興師問罪
還是來逛博物館。
「妳有沒在聽人講話啊?」
「這是什麼?」她指著我擺在電腦桌旁的攝影機。
「看也知道是台DV,DV懂不懂?數位攝影機啊。」
「喔~,我以為攝影機要更大台一點呢。」
她沒來由的興奮了好一陣子,突然整個人像洩了氣的
皮球,四肢無力的攤在沙發上喘息。
我瞇著眼,一語不發站在客廳中央,從來沒有女人造
訪過的房間裡,現下正躺著一個活色生香的年輕女孩,而
她渾身上下只穿著一件大襯衫。
這莫非不是佛祖派妖精鬼魅來考驗我的意志力嗎,我
想起小時候念的佛學故事裡釋迦牟尼佛修成正果前也曾在
山洞裡頭碰過美艷的女子試圖蠱惑他的心志。
黑眼圈女孩突然上氣不接下氣的說著:「有沒有塑膠
袋,快點……。」
「啊?」
「塑膠袋啊。」女孩臉色愈發蒼白,連話也說不清楚
了。
我連忙找了個空袋子交在她的手上,一接過手,她便
將塑膠袋套住口鼻,大口大口的換著氣。
這是過渡換氣的癥狀,女孩身上很明顯的有氣喘之類
的宿疾。
我放下高高懸著的心,慢慢的坐到她的身旁,妖魔鬼
怪之類的東西是不會患上氣喘疾病的。
打從心裡發笑,我竟然還在懷疑躺在我沙發上的女孩
不是真人,只因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也詭異的令人難
以相信,在這老舊的社區裡,連盞像樣的路燈也付之闕如
,一到晚上就陰森森的,讓我老是在幻想若是碰到鬼該怎
麼辦。
女孩胸腹間的起伏逐漸平緩,她長吁了一口氣,轉頭
看我。
「呼,又活過來了。」她笑說。
「這麼說的意思是平常有死過嗎?」
女孩看我一眼:「總到快要命的時候,才覺得自己還
活著。」
我咋舌,這是哪門子論調,貧窮如我,也還是在社會
的最底層苟延殘喘的努力活著,而黑眼圈女孩居然說她在
將死之際,才能感覺生命依然存在。
她應該比我小幾歲吧,看起就是個剛畢業不久的社會
新鮮人,應該是活蹦亂跳,渾身散發年輕光彩,魅力四射
的年紀吧。
從這樣的女孩嘴裡,卻不經意的提到了諸如生命的開
始與終焉之類複雜難解的話語,我越來越糊塗了。
「你常常到頂樓找老伯伯對吧?」
「是啊。」
「每次你們吃飯,我聞到飯菜的香味,都饞的口水直
流,好羨慕你耶。」
「什麼意思?」
「就是羨慕啊,我一個人住,又不會下廚,每天都吃
泡麵。」
「泡麵吃久了之後,不管吃什麼東西,都有防腐劑的
味道了。」黑眼圈女孩幽幽的嘆了口氣。
我頭頂的燈泡匝匝響了兩聲,似乎已經到了使用壽命
的極限,這顆燈泡兩個月前才換過,怎麼又壞了。
我心裡犯著嘀咕,趁燈泡還未完全熄滅之前拉開電視
下方的櫃子,拿出另一顆菲利普的省電燈泡。
這種燈泡發的是白光,65W的亮度足夠照亮客廳的每
一個角落。我嫌舊式的燈泡太暗光線太過昏黃,上禮拜才
到大賣場買了幾顆新的白光燈泡。
我一邊旋轉那顆快要熄滅的舊燈泡,一邊問抬著頭看
我動作的黑眼圈女孩。
「妳還沒說為什麼跑來找我呢?」
「一個人在家裡悶久了,每天對著什麼都沒有的牆壁
發呆,真的快發瘋了耶。」
「所以才想來找我講講話?」
「之前就這麼想過了,只不過今天恰好讓你偷看到我
,噗。」女孩發出了一聲笑,聽起來像是小說裡常寫的『
噗哧』。
原來女孩子真的會這樣笑,我心想。
換上新的燈泡,頓時大放光明,也讓我更看清楚了女
孩的面容。
那是一張清冷憂鬱,稚氣未脫的臉蛋。
「你叫什麼名字?」黑眼圈女孩問著我。
「陳品宣,九品芝麻官的品,宣揚國威的宣。」
妳呢?
你對我的黑眼圈這麼有興趣,那就叫我黑眼圈吧。
女孩說。
她的臂彎附近有著清晰可見的瘀青痕跡,就近看了更
是令人頭皮發麻,全都是針孔注射過後留下的傷口。
這女孩有毒癮,我心裡暗道。
當下就想將她請出我的私人空間,雖然那時一窮二白
,兩袖清風,就連三餐也幾乎無以為繼,我也沒碰過毒品
。
黑眼圈身上確實帶有那些慣用毒品者特有的陰鬱及神
經質,眼神流轉之間,就能見到她們無法聚焦散漫無光的
模樣。
她見我呆若木雞,直勾勾的望著她的手臂,立刻噘起
了嘴表達抗議。
「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但是別用那種鄙夷的眼神看
人。」
「我又沒欠你什麼,只是想跟你交個朋友。」女孩說
的委屈,雙手環抱著弓在胸前的腿。
我連忙轉頭,這女孩似乎忘了她只有穿件襯衫,雙腿
區起之後那襯衫下襬裡的風光就能一覽無遺,不過她似乎
也不甚在意。
「那種東西,能戒掉的話還是趁早戒除吧,別殘害自
己的身體。」我溫言說道。
認識黑眼圈之後,每到晚餐的時間我的房裡就會多出
個人,我們會拿手電筒充當蠟燭,然後端上兩碗熱騰騰的
維力炸醬麵大快朵頤一番。
黑眼圈那顆小小的腦袋裡總是塞了層出不窮的怪主意
,有時自編自導莫名其妙的獨腳戲,讓我掌鏡拍攝;有時
拿著她徹夜寫下的怪詩,在我面前顛三倒四的朗誦著。
那陣子,雖然我們身陷一種只能以家徒四壁來形容的
貧窮狀況裡,每天卻都充滿了歡笑。
又到了晚餐的時間,今天,是我和黑眼圈認識滿半年
的日子,在她還沒來之前,我已經將客廳布置妥當,換上
了乾淨的桌巾,上頭擺著兩個熱騰騰的排骨便當。
我四處察看,所有漏水的地方都用矽利康修補完成,
拐腳佔位置的水桶臉盆也全都收進浴室裡,萬事俱備就等
黑眼圈大駕光臨。
我一看牆上的時鐘,不禁笑了出來。
才下午五點半,我卻緊張的要命,那個女孩對我來說
只是個再普通也不過的朋友。
我們之間,似乎是以對貧窮同仇敵慨的情感而連結起
來的,半年來,對著一個總是衣衫不整的女孩子,我竟沒
動過絲毫歹念。
過度的貧窮,讓我無心思考關於性的議題,比起肉慾
的滿足,不如想想如何獲得下一頓的溫飽才更為實在。
保暖思淫慾,飢寒起盜心。
古人說的話總是不會錯的。
七點,黑眼圈抱著猶如戰鼓狂擂的肚子出現在我的門
口,她閉著眼睛仰頭往空氣中嗅了嗅。
她穿著粉紅色的襯衫和紅黑色格紋裙,在那個黑襪還
不流行的年代,黑眼圈已經首開流行先河,修長的美腿外
頭裹了一層黑紡紗絲襪。
「怎麼會有排骨的味道?」像是懷疑自己的嗅覺般,
她用力吸了一口氣,臉蛋漲的通紅。
「誒妳別忘了喘氣,要是一口氣換不過來葛屁了我可
不知道怎麼處理。」
我指了桌上的便當:「特別準備的,有名便當店的排
骨便當,妳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我笑問。
黑眼圈眨眨靈動的大眼,一臉疑惑:「是我生日嗎?
不可能啊,我自己都忘了生日是什麼時候了。」
「今天是我們認識半年的紀念日。」我笑說。
黑眼圈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我。
「妳幹嘛,這麼感動啊?」
「好像有一點……品宣,你有夠三八耶,幹嘛特地準
備不一樣的東西啦……。」
也不知是不是泡麵吃太久,突然看到排骨飯讓她異常
感動,黑眼圈的眼眶有些濕潤,淚珠在裡頭打轉。
拉開椅子請黑眼圈入座,然後按下一旁已經準備完成
的DV電源替今晚的排骨大餐留個紀念。
我拿著DV拍黑眼圈狼吞虎嚥的樣子,還得提醒她別吃
太快,會噎著。
「不要拍啦,吃相那麼醜還拍。」話雖如此,黑眼圈
還是抓著油膩的排骨放在嘴裡猛咬,那狂野的動作和她今
天一身學院風淑女裝扮絲毫搭不上邊,活脫像個餓死鬼似
的。
「沒拍起來妳怎麼會知道妳吃相這麼醜,真夠嗆的,
我從來沒看過女人直接雙手抓著排骨起來嗑耶。」
她伸出沾滿油光的左手想要格檔我的攝影鏡頭,昂貴
的機器要是沾上了油,我可是損失慘重。
我怪叫一聲向後跳開,閃避了黑眼圈的動作。
這麼一跳,後腳跟絆著椅腳,連帶的使我整個人向後
仰倒,摔的結結實實。
我的後腦杓狠狠的撞上了沙發木柄,強烈的敲擊力道
使眼前金星亂冒,我躺在地上昏了過去。
閉著眼,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五分鐘,也許是一個
小時。
漸漸恢復知覺,溫水般的暖意包覆著我的身軀,臉頰
觸感綿柔,像是枕在高級靠枕上那樣的舒適。
強烈的酒氣緊接著傳入我的嗅覺範圍,烈火燒灼般的
香氣,那是伏特加特有的味道。
我睜開眼,發現自己枕在阿咪的大腿上,腦子裡昏昏
沈沈的不知方才發生了什麼事。
阿咪低頭看著我,手中還拿著一個小小的玻璃杯,那
裡頭透明搖晃的酒液,不正是俄國的特產伏特加嗎?
「你做惡夢喔,滿頭大汗的。」阿咪滿臉通紅,打了
個酒嗝。
「哦……沒什麼事。」我沒有告訴她,我夢見了好久
以前,那曾經發生的過往。
阿咪放下酒杯,動作輕柔的替我按著太陽穴,緩緩摩
娑。
「還說沒有事,你在哭耶。」
我在哭?
我伸手蓋在臉上,就摸到了兩行冰冷,在這極冬之地
,流出來的淚也不會是熱的。
「從來沒看過你流眼淚,真的好稀奇喔,我以為你是
鋼鐵硬漢,寧願死也不會落淚呢。」
「別胡說八道,我睡多久了?」
「好一陣子囉,你看這瓶酒都快被我喝乾了。」阿咪
搖晃著那即將淨空的酒瓶,看起來就像那罐深藏在老舊國
宅的冰箱,我一直捨不得喝完的伏特加。
記憶似乎有些間斷,幾個模糊的片段無法連結起來,
那無聲黑白的夢,是不是曾經確切發生過的事,這麼多年
了,只有那一幕依舊清晰。
暴雪像張巨大的蛛網覆蓋了歷史悠久的城市,站在窗
邊觀望,就連紅場也被染的雪白一片,花崗石的雕刻在寒
風中顫抖,列寧無聲的呻吟訴說著零度以下,瘋狂的喘息
。
我呆呆的望著野獸般咆哮的狂風雪,無力於銀白色之
上漠然空洞的黑,這場雪,究竟還要下到什麼時候方歇?
阿咪替暖爐添了煤油,自顧自的爬上我的床,拉起棉
被蒙著頭就睡。
我在俄羅斯,在莫斯科的民族飯店裡,那盞煤油暖爐
火光搖曳,關上燈之後,一閃一閃的。
我點起煙,深吸一口,聽見了煙草燃燒爆裂的聲響。
就像,在那老舊國宅裡似的,我望著火光出神。
又怔怔地,流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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