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園夜話(6)


  十一月,微涼天。


  週日的午後,我蹲在連集合場,戴上護目鏡後啟動砂
輪機,我要將手上的這一支鋼條鋸成適合的長度。


  那一陣子,連上大動工整修屋簷浪板,也因此必須將
不知道哪兒幹來的材料從無到有,將連上的浪板屋簷全數
換新。


  那是個浩大的工程,也不知道士官長突然集合所有老
兵,讓我們開始作鐵工是何用意。


  稍晚,我跑到士官長房間和他下棋,才從他的口中探
得一二詳情。


  原本的海軍總司令陳司令屆齡退休,國防部派任了新
任總司令。


  連長得到風聲,新任司令新官上任三把火,據說會來
巡視整個左營的各哨點。


  我們連上是左營港火力據點,自然是行程之一。


  而連兵舍重新整修,刷上新的迷彩漆也就罷了,連長
擔心那些使用已久的屋簷會被大官盯上,若是因為這樣讓
自己在營長面前黑掉,那便太不值得。


  我們老兵平常除了站哨,閒閒沒事作,理所當然就是
這次整修連兵舍的最佳人選。


  聽士官長講完因由,我在嘴裡碎碎念,國軍就是這種
馬屁文化積息已久,如果司令不來看,那我們豈不是作白
工。


  士官長哈哈笑,接過我請他的煙,對我說:「你們老
兵平常擺爛我也不講話,大A有難,你們還不挺身而出啊。



  我想想士官長言之有理,連長平常很挺老兵,有事讓
我們出馬服務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這時候我同梯肥偉聲音傳進士官長寢室,他在連集合
場大叫:「老A,浪板都鋸好了,可是沒螺絲啊怎麼鎖?」


  「明天再動工啦,天色暗了,不要爬高爬低的,晚上
先把寢室的紗窗換新吧。」士官長也大叫回應。


  八點,連長收假回營,立刻集合全連士兵。


  我正好再洗澡,一聽見安官叫集合,連長褲也來不及
穿,只穿件迷彩短褲,套著拖鞋就往連集合場衝。


  連長面色不善,看來是又接到了屎缺。


  果不其然,他對我們說:「已經確定了,司令將會巡
視戰備道各哨,包括H哨跟I哨……。」


  老大一講,我們老兵心裡立即涼了半截,H哨的鬼怪
傳說,我們從新兵的時候就有所聽聞,前一陣子我還和小
胖子學弟講過一次,把他嚇得屁滾尿流。


  沒想到,這次換我們必須去整頓哨所,整頓那個,傳
說中鬼鬧得最凶的,H哨。


  「大A,H哨鬧鬼耶,真的要去喔!」肥偉舉手發言。


  因為連長和我們差不多時間到部接連,這一年多來我
們和他一起經歷過不少大小任務,都幫他辦的風風光光,
就連戰技體能都拿到全陸戰隊第二名的好成績,是以平常
老兵和連長講話也沒大沒小,年齡相仿的我們,相處起來
就像朋友一樣。


  「鬧屁鬼啦,國軍不講怪力亂神,媽的一個口令一個
動作沒聽過啊,連長叫你們幹什麼就幹什麼,哪裡來廢話
那麼多。」


  連長有點微怒,看來心情差到了極點,肥偉摸摸鼻子
,也不敢再講下去。


  他當然知道H哨鬧鬼,他在陸戰隊待的比我們更久,相
關的傳聞肯定聽的比我們更多,但是眼前大難在即,又哪
裡管的了這麼多。


  隔天一早,結束例行的基本教練之後,我們大隊老兵
便開著悍馬車天風地火的殺到H哨,我也不管入口被長草掩
埋,方向盤一打,油門一踩便將看得到的東西全數壓了過去



  那時候我已經是連上備份最高,字號最老的悍馬車駕駛
,能開的動那幾台老舊的悍馬車上山下海,而不隨便熄火的
也只剩下我和一位學長。


  新任駕駛還在受悍馬訓,於是我和學長兩人各開一台車
,載了滿車的兵和鋤頭鐮刀,一路衝下H哨。


  H哨甚囂塵上的靈異傳聞,其實讓我們也是心內揣揣,
不知道發生過血案的現場,在荒廢多年之後,現在是個什麼
模樣。


  繞過彎道便接近了H哨大門,我們打算從裡頭一路將草往
外砍除,第一站就是H哨連兵舍。


  我停下悍馬車,阿源拿了大鎖鑰匙,下車開門。


  他將鑰匙插進鎖頭轉了半天,回頭對士官長叫道:「老A
,不行啊,轉不開。」


  看來是年久失修,長期沒有使用的結果導致鎖頭也鏽壞
了,我們拿榔頭直接敲開鎖頭開啟大門,經過哨所時,我看
見了崗亭內牆上還有暗紅色的痕跡。


  是如何努力擦洗,也洗不掉的血跡。


  「為什麼他們沒有把崗亭重新粉刷啊,這樣看起來不是
超恐怖的嗎?」我低聲問肥偉。


  肥偉臉色怪異,低聲說:「怎麼可能沒有粉刷,那一定
是粉刷之後又慢慢浮出來的痕跡啦。」


  心裡發毛,也不知道肥偉講的是不是真的,但是我似乎
能夠看見,那些殘留在崗亭哨所內的遺恨怨念化成了經歷了
這麼多年,就算用油漆重新粉刷掩蓋,也遮掩不了的斑斑血
跡。


  「D51你發什麼呆,開車啊。」


  老A冷不防拍了我一下,讓我心內一突。


  駛進H哨的集合場,士官長立即分配人手,我們要將哨
所周圍的雜草全部清理乾淨。


  雖然日正當中,這哨所周圍就是說不出的詭異陰森,
海上吹來的風,也像有意識般的迴旋風捲,散落的枯葉讓
旋風捲起,整齊的落成一堆。


  大家都不講話,埋頭苦幹拼命的割草,只希望能夠早
一步結束工作離開這恐怖的鬼地。


  阿源和肥偉進入連兵舍察看狀況,草綠色油漆的木門
早已鏽爛得不堪使用,他們伸手一推,鎖著的木門便向裡
面開啟,就像有人從裡面替他們拉開了門似的。


  一進門,就是安官桌。


  肥偉立刻想起多年前被爆頭的安官學長,在安官桌旁
念了幾聲阿彌陀佛,他是個迷信的人,禮貌性的對學長問
好,請學長別為難學弟。


  阿源則不理會這些繁文縟節,他一邊幹譙一邊走進兵
舍寢室。


  「媽媽的,怎麼會亂成這樣,以前撤哨的時候難道他
們是逃走的嗎?」


  寢室裡頭的鋁製床架斜倚傾倒,床板散落一地,就像
被大颱風刮過似的。


  他一看玻璃全破,心想應該是海棠颱風或更久以前的
颱風刮過,讓這沒人看管的地方天翻地覆。


  阿源背對著寢室木門,本來他進入時沒有將門拉上,
因為這裡採光不佳,若是拉上門,就會略顯陰暗。


  一陣海風吹過,拉開的木門突然碰的一聲關起來,阿
源嚇得幾乎原地跳高三尺,他雖然不信邪,但也是恐懼發
毛。


  「肥仔,你他媽別玩我喔,我跟你沒完沒了喔。」他
向人就在外頭的肥偉大叫,奇怪的是,阿源站在寢室裡,
肥偉在安官桌前,兩人距離不過幾公尺。


  但是任憑阿源喊破了喉嚨,髒話罵過他十八代祖宗,
肥偉都沒有回應,就像是人間蒸發似的。


  從木門的窗口縫隙可以看見一字通貫至中山室的情況
,阿源竟然看不見身材魁梧的肥偉人究竟躲在哪裡。


  但若不是肥偉玩他,那一道木門又怎麼憑空關上。


  阿源當時可是拿了椅子卡住門緣。

 
  他越想越是心慌,哇哇大叫衝到門邊,想要離開寢室



  但是任憑他如何前推後拉,甚至怒吼鬼叫,使盡吃奶
力氣之後那門依然紋風不動,像是有個人在另一頭緊緊扣
住了門把。


  阿源緊張的快要中風,他拼命撞門,撞的乒抨山響,
就算是肥偉睡著了,也會被這聲音吵醒。


  連在外頭除草的我,都聽見了這巨大的聲響。


  我跑進連兵舍,拉開寢室木門,看見滿身大汗,表情
惶恐的阿源喘著大氣蹲在地上。


  阿源見我瞪大了眼睛,還未察覺發生了什麼事。


  「幹肥仔偉勒,媽的敢玩我,我要去跟他輸贏!」阿
源止不住怒氣,瘋狂的喊叫。


  「別……別說了,趕快出來。」我一邊後退,一邊把
阿源拉出寢室。


  因為,就在打開門的那一刻,我看見了寢室幽暗的深
處,從牆邊穿出一道人影,緩緩的走進另一面牆中。


  我急忙將阿源拉出寢室,那木門兀自晃動,沒兩下又
碰的關上。


  肥偉從來沒離開過連兵舍,他站在安官桌前發楞,見
我們兩人匆匆忙忙,一臉疑惑。


  「你們是在幹嘛?」


  「幹先出去再講,這裡有古怪啦。」我心慌不已,和
兩人拼老命跑到廣場。


  現在再回想起來,那時候看見的人影可能就是那些在
睡夢中被小陳開槍打死,就連魂魄,也不知道自己已經死
亡,還依然無主飄盪於死亡地點的阿兵哥們吧。


  我們當然是說什麼也不敢再進入寢室,便拿著鐮刀,
悶著聲躲到一旁低頭幹活。


  忙得滿頭大汗,陽光越來越強,已經到了正午時分,
士官長看看手錶,吩咐我帶兩個學弟開悍馬車回連上打飯



  中午準備在H哨就地午休,今天至少得把連兵舍附近
的雜草都處理乾淨才行。


  我順道帶了兩台割草機,早上這兩架神兵利器被I哨
借走,他們那兒也是忙得兵荒馬亂。


  飯菜下肚,兼之陽光溫暖,我早有睡意。


  我和阿源、肥偉三人找了個樹蔭,拿軍服上衣蓋著頭
,舒服的進入夢鄉。


  我睡的很沉,而肥偉早就打起如雷鼾聲,剛下部隊的
時候,我每天都被他的鼾聲吵的睡不著覺,但日復一日,
也漸漸習慣。


  不知過了多久,阿源突然推我一把,在我耳邊悄聲說



  「D51,有沒聽見?」


  「聽見什麼?」半夢半醒間,我口齒不清的回答他。


  「幹有人在哭。」阿源說的緊張兮兮,連帶的也將我
從睡夢中喚醒。


  我們沒有移動身子,就這樣躺著,側耳傾聽。


  確實聽見了從不遠處傳來的,細微悲切的啜泣聲。


  嗚~嗚~嗚……。


  我們右前方大約十公尺處,就是當初兇案發生的第一
現場,那個染血的崗亭。


  我和阿源越聽越毛,渾身上下已經沒有絲毫睡意,就
算是學長告訴我們的傳聞,也只說會在深夜站哨時出現鬼
影哭聲,現在驕陽高掛,為什麼還有聲音。


  「說不定那個被欺負的不只是晚上會出來。」我站起
身,站的遠遠的觀察崗亭,那兒什麼也沒有。


  肥偉也被我們的動作吵醒,揉著眼睛說話:「時間到
了喔?怎麼感覺才睡一下子而……」他突然不說話。


  我和阿源正好和肥偉面對面,其他連上的阿兵哥及士
官長都在附近休憩,有些人躺在悍馬車上,而只有我們三
個醒了過來。


  我面對著門口的崗亭,而肥偉正好看著連兵舍。


  他看起來有些疑惑,左右掃視了附近的弟兄。


  「我們今天來多少人?」


  「八個啊,加老A九個。」我說。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都在這嘛。」


  「不然勒?」我沒好氣的笑道,他肯定是睡迷糊了。



  肥偉眼神發直。


  「那……裡面那個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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