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附近有很多小巷子,一條條錯綜複雜的巷弄就像迷宮,加上這一區的老國宅每一棟的外觀都差不多,第一次造訪社區裡的人很容易迷路,猶如五行八卦陣的社區會讓外地人像無頭蒼蠅似的到處亂鑽亂撞。
 
小時候我很喜歡在社區裡探險尋找密道,所謂的密道,就是那種只有小孩子才鑽得進的小涵洞或是住宅與住宅之間的狹窄防火巷。久無人煙的空置廢棄鐵工廠就成了孩子們的祕密基地。
 
二十年前的小學生沒有現在這麼多有趣的電視節目和網際網路,放學後唯一的娛樂就是到公園玩泥巴,或者是找地方探險。
 
不過從來就沒有人知道那些面對鐵路的空屋原來是什麼樣子,我念小學的時候就已經是那殘破荒廢的樣子,大人們總是千叮嚀萬交代要我們別靠近面對鐵路的那排房子。
 
那時候與我最要好的朋友,是小學三年級的同班同學阿輝,他家就在我家隔壁棟,我們每天放學都騎著腳踏車到山邊的公園撈蝌蚪,或者帶著自己的合金機器人躲到秘密基地裡玩耍。
 
有一天,我和阿輝並肩走在社區依傍鐵路的那條巷子,巷子的盡頭是我們的祕密基地所在地。
 
那一排三層樓的老舊國宅在當年外觀就已經不堪入目,水垢壁癌鐵鏽等等老房子可能會出現的毛病一應俱全。
 
阿輝走著走著,突然間抬頭看向我們右手邊那棟二樓處,一棟雙開示的國宅,我從小就知道右側二樓一直都沒有住人。
 
「我媽說那間二樓鬧鬼耶。」那時候阿輝咬著我們剛買回來的果汁棒,瞧向二樓爬滿藤葛的陽台喃喃自語。
 
「樓下的工廠也是因為二樓鬧鬼才封起來的。」他指著封著一樓入口,漆成暗黃色的鐵皮浪板。
 
我當然不相信,因為隔壁還有住人,若是真的鬧鬼,為什麼另外一邊的住戶沒搬走?
 
「我媽說那個神經病以前住在二樓,可是後來他搬走了啊。」我說。
 
神經病,是孩子們對一位中年老伯的通稱,那位老伯沒有工作,鎮日在社區內閒晃,據說曾經有突然發狂拿球棒打人的案例,所以大家都對他敬而遠之。
 
久而久之,沒有人記得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神經病」
 
小孩子們最害怕在社區巷弄內遇上他,每次遠遠的看見神經病從巷子末端走來,我就會鑽進防火巷裡,從另一頭逃離。
 
「他死掉了吧?」阿輝沒來由的冒出一句。
 
「你又知道他死掉?」
 
阿輝一聳他瘦小的肩膀,事不關己似的:「我爸講的,他說那個神經病去年喝醉酒,結果就在鐵工廠門口昏倒,然後死掉了。」
 
幽暗的二樓隱隱透出了詭譎的氣息,陽光照不進的室內鬼影幢幢,彷彿那個神經病至今還住在裡頭似的,小學生最怕怪談鬼故事之類,只要聽了一個,當天晚上就會自己嚇自己導致整夜睡不著覺。

事隔多年,我早已不記得當時與阿輝聊過的恐怖傳說,兒時的祕密基地也早已被後來的買主摧毀封閉,那一條緊鄰鐵路的窄巷,如今就算巷子只在住家左近,我也甚少涉足。

出社會工作之後忙碌日復一日,鄰居來來去去,我也漸漸變得漠不關心,哪條巷子有人死了,又哪戶人家有喜事降臨,似乎都與我無關。

這幾年以來,寧靜的社區產生了一點變化,縱貫社區三十年的鐵路終於完成地下化,捷運的開通、馬路的擴建都使得社區本來逐漸流失的住戶人數又逐漸增加。

每天下班我都走同一條路回家,從主要幹道另一側的公車站牌下車後,到一旁的便利商店買包菸,然後等待行人通行號誌變成綠色,再緩步通過,慣常好比機械般的動作已經變成了我的例行公事,生活裡沒有新鮮事,只有說不完的苦悶與永遠揮之不去的肩頸酸痛。
 
 那天晚上,我加班到十點多才離開公司,下了公車,站在便利商店的自動門外時卻碰上很久不見的阿輝,我和他家只隔一條巷子,但彼此都為生活奔波勞碌,退伍至今,大約有四年之久沒見過面。

阿輝買了他最愛的柳橙汁,舊友重逢,我們彼此都非常開心,便站在便利商店外頭聊了一會兒。

「阿迪,你知道最近社區裡搬來好幾個外國人嗎?」阿輝說。

我點點頭,那幾名金髮碧眼的老外在我們這個鄰近台北縣的區域來說是非常顯眼的目標,基本上這附近就算是美語補習班也不會出現老外教師,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會搬到這裡來。

不過無妨,反正不甘我的事。

阿輝飲料喝的茲茲作響,那滿足的樣子就跟小時候一模一樣,人雖然長大了,但總有些細微的臉部表情絕不會改變,會和過往的記憶重疊在一起。

「前幾天,我媽說她拿垃圾去後面的垃圾子車倒的時候看到一個怪人。」阿輝若有所思的說了。

「什麼怪人?」

「一個無家可歸的女遊民,穿著破破爛爛的白外套,就躲在兩台垃圾子車的夾縫中間,我媽一走過去,她就跳出來,差點把我媽嚇得心臟病又發作起來。」阿輝有些氣憤,她媽媽過去曾因心臟疾病住院,幸虧已經痊癒,但老人家畢竟經不起驚嚇,若是住家附近有這種怪人,應該要報警處理才是。

「那阿姨沒事吧?」我問道。

「她沒什麼事,後來我去垃圾子車那邊找,卻沒看到人,看來那個女遊民並不是固定住在那裏的,垃圾子車那麼臭,我看還沒見到人就會先聞到臭味了。」阿輝笑道。

「那我也得跟我家人講一下。話說回來,社區裡面好像很多年沒有出現這種怪人了。」我哈哈一笑,突然間想起了那個神經病。

阿輝也隨即會意,雙掌一拍,「對啊,自從那個神經病死掉以後就沒在出現過怪人了。」

我們倆一講到神經病,當年到處鑽洞找尋秘密基地的回憶頓時湧上心頭,那時候雖然沒什麼娛樂可言,每天卻都過得充實無比,滿是歡笑。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阿輝,我記得國中的時候我媽還跟我說過,她有天晚上下班回家開車經過鐵路旁那條巷子,她說二樓的鬼屋有人在走動耶。」

阿輝一臉狐疑:「那條路我常走,從來沒有人搬進去過啊?從我們在秘密基地那時候開始就一直是空屋了。」

「我們這兒地價不是漲很多嗎,聽說前陣子有仲介帶人去看屋,結果被鬼趕出來勒。」阿輝哈哈大笑。

「被鬼趕出來?怎麼回事?」

阿輝沉吟片刻:「據說是仲介帶了想買房的人進二樓,結果所有的門窗都自動開開關關,然後聽見房間裡有女人的哭聲,一下子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哈哈哈。」

我訝道:「還有這種事……」

高中畢業之後我外出讀書,一直到當兵退伍,有整整六年的時間不在家裡,退伍到現在也因為忙於工作而無暇關心自己的社區究竟變成了什麼模樣。沒想到,那些小時候曾經讓我夜夜恐懼難眠的傳說還能有新的發展,令人不禁莞爾。

過了馬路,我和阿輝走不同方向,相互道別的時候,我說:「其實我還是不大相信那間屋子裡鬧鬼,應該只是小時候大人編出來騙我們的故事吧?」

「誰知道呢,天底下事情沒有絕對,只有相對,看法不同而以吧。」阿輝轉身離去,細長的身影逐漸隱沒於夜色之中。

既然回憶起了那些事情,我突發奇想,在社區裡繞了一個圈,從當年被我們視為秘密基地,現在已經拆除的廢棄工廠原址,沿著鐵路旁的小巷子走回家。

鐵路雖然已經地下化完成,地面上的鐵軌也撤除完畢,但是鋼鐵圍籬依舊尚未撤除,鐵路隱沒於地底下,上頭還有許多新建工事正在進行。

以前是水泥與鐵絲網構成的圍籬現在換成了一整排的綠色浪板,上頭寫滿了「都市更新,需要你我共同努力」之類的精神標語。

因為鐵路工程進行了數年之久的緣故,這一整排的住戶幾乎難忍沒日沒夜的工程噪音,早已盡數搬離此地,留下來的是一整片規模龐大的空屋,整個社區裡就屬這條巷子杳無人跡,顯得荒涼蕭瑟。

路旁幾間曾經是我玩耍空間的一樓空屋歷經了長年風吹雨打,破窗的玻璃屑碎落一地至今無人清掃,雜草掩蓋了大門入口,深夜路經此地,見到空闊的廢墟,很難不使人心生恐懼。

饒是住在此地快三十年的我,也難免心內惴惴,越走越覺得陰森,腳步也就逐漸加快。

路燈疲弱的發出亮光,像垂死的掙扎,明滅不定。

我走到巷弄的中段,即將接近那間二樓鬼屋時,渾身起了毛浪,心臟劇烈鼓動,隱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像是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似的。

大學時有次陽明山夜遊,我在摔車前也有這種感覺。

果不其然,一聲聲啵啵輕響從後來急速接近,一整排的路燈竟像是被連續按下關閉按鈕似的由巷子的另一頭開始熄滅,每熄滅一盞燈,燈泡就發出啵的一聲響。

也許是電力系統老舊出了問題,也許是燈泡久未更換,電壓一過高就接連爆破,總而言之,我身處於一片漆黑之中,黑暗從四面八方壓迫而來,將我逼得難以喘息。

這些巷子我就算閉著眼睛也能走出去,視線不良倒是不造成太大影響,但是心中的恐懼感使我吋步難移,前面就是荒廢的二樓鬼屋,剛才又聽阿輝說,仲介房屋的人員前不久才遇鬼逃跑。

就算是以訛傳訛好了,但我也不能確定那件事情是不是真的。

我應該回頭,找明亮的地方走才是。

躂躂躂躂……

我赫然聽見巷子的尾端傳來令人頭皮發麻的急促腳步聲,正朝我的方向跑過來。

是誰?為什麼會走進這條暗無天日的巷子裡?

我拿出手機,試圖以螢幕的亮光照明,但微弱的光線起不了多大作用。

突然間一張白臉從我懷中鑽出,把我嚇得七葷八素,丟了手機轉身要跑。

沒想到我的手被那人緊緊牢抓,瘦骨嶙峋,猶如雞爪般的五指扣住了我的手腕。

那人似乎驚嚇不已,拉著我直喊:「救救我……拜託你救救我。」

我還沒能反應過來,但一股難聞的臭味鑽入鼻腔內,我掩著鼻子歷時會意,眼前這人就是把阿輝母親嚇一跳的女遊民。

我非常緊張,用力揮動手臂,想從她手掌中掙脫,「有話慢慢說,妳不要抓著我,有什麼事情直說就好。」我急道。

女遊民那張髒兮兮的蒼白臉龐雙眼上吊,表情可怖,說真的要是沒聞到她身上的臭味,這人基本上與女鬼無異。

「有……有一個神經病在追我……他想打死我。」女遊民渾身發抖,跪在地上無力起身,看來所言非虛。

但是,她說的是……神經病?

我的手臂上立時爬滿雞皮疙瘩,鼓起勇氣朝後面看去,暗盲的巷弄內聽不見其他聲響,也沒有人影閃動,我回頭質問女遊民:「是誰在追妳,後面沒有人啦。」

她幾乎是歇斯底里的哭喊著:「有啦,我帶你去看,他拿球棒殺我啦。」

女遊民突然又緊緊扣住我的手,不知哪裡生來一股大力把我往前拉,直直走到了二樓鬼屋的正下方。

「他在上面啦……他不讓我睡他家……拿球棒殺我……神經病啦……」她抽抽噎噎的哭了,哀傷的哭聲猶如幽冥鬼嚎,陣陣哀淒,直鑽入我的腦裡。

我不由自主的抬頭往上看。

「啊,真的是他。」我喃喃自語。

目露凶光的神經病站在二樓,手持染血的球棒,那身影就像黑白電影般不連續,時而乍現,時而消滅。

「妳說他要殺你?」那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麼問了這一句。

身旁早沒有人回應了。

清冷的夜風吹過,我身旁的女遊民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就不見蹤影,只留下我手上一個深紫色的雞骨爪子抓痕。

因為,女遊民,早就被他殺了。

早在我們知道神經病這個人之前,女遊民就死在那隻血腥的球棒之下了。

神經病死在一樓工廠門外也是事實,我母親看見二樓有人也是事實。
他們一直都還住在那裏。

住在那間街頭巷尾人盡皆知的鬼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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