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最溫暖的地方,是我們的避風港。

自古以來都是這麼說的,金窩銀窩及不上自己的狗窩。待在家裡就會給人一種安心感,無論身在何處,都無法企及的感受。

就一般正常的家庭來說的確是如此,放學回家之後見到和藹慈祥的父母親,也許年幼頑皮的弟弟妹妹會黏著你要糖果,進房間放好書包,將沾滿了汗臭味的制服換下後,洗個舒服的熱水澡,大概就能聞到從廚房傳來的晚餐香味。

那香味使你飢腸轆轆,口水直流,三兩下擦乾了身體,只穿一條短褲就跑到飯桌前,卻被父親罵沒一點規矩,像個野孩子似的。

晚餐時間總是充滿了歡笑,你興高采烈向父母報告今天在學校三對三籃球鬥牛的戰績,卻把前幾天期中考的成績略過不提。

一般正常高中生的家裡,理應如此吧?

但我家卻不是這樣。

我從小父母離異,爸爸帶著我和剛上小學的妹妹離開家鄉,到台北租房子找工作,這麼一住就是八年,這棟老舊的三層樓公寓位於台北市的邊陲地帶,屋齡三十年以上,房東是個老榮民,白髮蒼蒼,臉上滿是皺紋,我從來沒聽懂他所說的方言,和他對談好比雞同鴨講。

妹妹很怕房東,小時候她總說房東是個會吃人的老妖怪,而這間房子裡到處都是妖魔鬼怪。

我想那也許是我們年紀小的時候,父親因為工作繁忙,不常在家,而妹妹年紀還小,我便必須肩負起照顧妹妹的責任。讀國中的時候,我總是不上第八節課,因為我必須到小學去接妹妹回家。

託老爸的福,我還沒滿十二歲就會自行下廚做菜,雖然口味獨特,但我想還是蠻對妹妹的胃口,她每次都會很貼心地把飯菜吃的乾乾淨淨,然後說:「哥哥我肚子痛。」

妹妹小時候常常半夜大哭,一鬧起來就是整晚不停,特別的是,我和妹妹的房間正對著浴室門口,有時半夜我起床上廁所,回頭忘了關廁所門,那天晚上妹妹肯定會做惡夢。

她老是說夢見了沒有下半身的男人浮在天花板上看她,又或是窗邊有滿臉是血的女人盯著房間裡惡狠狠的瞧。童言童語聽起來非常嚇人,因為我知道年紀尚小的妹妹不會說謊話,所以那幾年我只要一個人待在家裡,就會渾身發冷,如坐針氈。

妹妹逐漸長大後,半夜作惡夢驚醒的次數也慢慢變少,我終於得到了安穩的睡眠,再不會大半夜的妹妹被自己嚇醒,而我被她嚇醒。

隨著我們年紀增長,房子的老舊程度也就更為嚴重,家裡因幾次地震,樑柱上爬滿了怵目驚心的裂痕,只要是牆壁內水管管路經過的地方必定漏水,璧癌使得牆壁上的油漆變得五花斑斕,用手一摸,馬上就有雪花飄落。

現在我是個就讀高三的應考生,而妹妹就讀國二,身高與我比肩,已經是個大女生了。
每天的晚餐也就理所當然交由家中唯一的女性處理,終於能夠卸下多年來的重擔。

經由推薦甄試,我考上了台北的國立大學,一來可以省下一些學費,二來住家裡省住宿費,希望能夠讓辛苦的老爸輕鬆一點。

那天下午我正好沒課,學校對我們這些已經確定上榜的學生管理非常寬鬆,等同於放牛吃草,倒不如說校方也不希望我們留在學校打擾同學念書,於是我搭公車回家睡午覺,已經不知道有多久不曾一個人待在家裡了。

老爸還在上班,妹妹也尚未放學,整個家空空蕩蕩只有我一個人在,這種感覺說不出的新鮮,明明是自己的房間,卻因為妹妹不在,所以透露出了些許陌生的感覺。

妹妹上國中之後,我和她的床鋪之間就多了一道紗簾,只有睡覺時間才會拉上,這是居住在狹窄空間內的可悲窮人所唯一能夠想出來區隔彼此獲得隱私權的方案。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夏日炎炎,房間內的氣溫很高,熱出了一身臭汗,怎樣也難以入眠,我便到浴室去沖冷水澡。

清涼的冷水從頭淋下,頓時讓我暑氣全消,我關上蓮蓬頭,拿浴巾擦臉。柔軟的毛布在臉上摩挲著,卻在眨眼之間,透過鏡子的反射看見了站在我身後的人。

我嚇了一大跳,浴巾鬆手掉在地上,轉頭一看,浴室裡除了我,怎麼可能會有別人?

該不會是天氣太熱,讓我頭昏了吧?

我彎腰拾起地上的浴巾,覺得不太對勁,這空間裡瀰漫著一種異樣的感覺,既像是有誰正在注視著我似的。

那時我還彎著腰,手裡捏著浴巾,眼角餘光瞄到了一副恐怖的景象。

洗手臺的下方,恰好是浴室地板的排水孔,而那排水孔上面擺了一顆女人頭顱,溼淋淋的長髮塞住了排水孔,慘白淡然的雙眼與我四目對望,張著嘴,無力的呻吟著。

那一瞬間我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胸中一股悶氣淤住了,赫然驚醒,原來還是下午時分,我做了一個恐怖的惡夢。

我坐起身並不停喘氣,那惡夢太過真實,彷彿親眼所見。冷汗浸濕了我身上的校服,起身出門一看才發現,原來廁所的門沒有關上。

我終於明白妹妹小時候作的是多麼可怕的惡夢,幾乎會使心臟停止,無法喘息。

想起那個夢,我還是渾身發毛,索性坐在客廳沙發上,打開電風扇吹身體。

這台古董大同電扇從搬來的時候就有了,牢牢的鎖在牆上,每年夏天清灰塵都是件苦差事。我拉動懸在電扇下方的繩索,喀啦一聲,風扇葉片不情不願似的緩慢轉動,總要等上十幾分鐘,才會有徐徐微風送出。

為了省電,只要是白天,家裡通常都不開燈,夕陽餘暉從陽台灑入陰暗的客廳內,能見度不佳,我打算起身開燈。

卻怎知一轉頭,赫然看見一個披麻帶孝的男人背對著我站在陽台上。
這是什麼情形?
我瞠目結舌,不敢相信自己看見的景象,難道我還在做夢?

這時候手機嘟嘟嘟的響了,那穿著喪服的人彷彿聽見了電話聲響,肩膀一震。

我渾身發抖,不知道該不該接電話,但那鈴聲越響越大聲,到最後震耳欲聾,我受不了,一把抓起電話,輕輕的喂了一聲。

「哥?你在家喔,太好了,我忘記帶鑰匙,幫我開門啦。」雖然隔著一道門,我還是能聽見妹妹站在樓梯間說話的聲音。

「妹,妳先去同學家,現在不要進門。」我偷偷瞄著那個站在陽台的男子,他沐浴在金色的陽光裡,顯得詭魅至極。

「為什麼?你不是在家裡嗎?」

「乖,聽哥哥的話,先去同學家,等下哥想辦法去接妳。」我聲音發顫,額頭上不斷冒出冷汗,手臂上冒出了無數雞皮疙瘩。

我不管妹妹再說什麼,急忙掛上電話。這時,本來站在陽台上的那個怪人突然消失無蹤,就像從來沒出現過似的。

妹妹在樓梯間等得急了,竟然用力拍著鐵門,碰碰碰連聲,我搔著頭,還搞不清楚狀況,大聲說:「好啦,不要拍了,會吵到鄰居,我現在就去開門啦。」

雖然那個怪人消失了,但要我走到陽台去開門,還是有點猶豫,我並不能理解家裡出了什麼狀況,為什麼會做那怪夢,為什麼又會無端看見一個怪人出現在家裡?

碰碰碰碰!

碰碰碰碰!

妹妹難道是想上廁所,將鐵門拍得乒砰山響,又急又快。

鐵門巨響之中,手機又響了起來,我看都沒看接起電話:「喂,不要拍了沒聽到嗎,很吵耶。」

我走到陽台準備開門,卻聽見電話那頭,妹妹告訴我:「拍什麼啊?哥,今天我晚點回家喔,想跟同學去逛逛百貨公司,啊你別擔心,我不會亂買東西啦。」

我啞然無語。

「哥?哥,怎麼了?」手機掉在地上,兀自傳來妹妹關切的聲音。

我怎麼敢開門,用最快的速度衝回房間裡,將門緊緊鎖死,嚇得魂不附體,蹲坐在地上,雙腿發軟。

家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現在我只希望爸爸趕快回來,我再也不想一個人待在家裡了,夕陽西下,而屋內也漸趨黑暗。那吵鬧不休的聲響似乎已經停止,我不願去想也不願去猜到底是誰在外面用力拍鐵門。我只知道,那肯定不是什麼好的東西。

我坐在床邊,盯著手錶,秒針緩慢的踱動著,這一輩子從來沒覺得兩個小時有這麼難熬。

爸爸通常是七點半到家,而妹妹在我下課前就會回家準備晚餐。仔細想想,上了高中以後,幾乎沒有自己單獨在家的機會。
孤獨的恐懼感逐漸侵蝕著我的心靈,我抱著頭瑟縮發抖,這種感覺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已置身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

忽然聽見了開門聲,老爸熟悉的聲音喊著:「咦,怎麼沒人在家?跑哪玩去了,也不跟我通知一聲。」

我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了,連忙起身,卻突然想到下午那狂拍鐵門的人,不也假裝妹妹撥電話給我嗎?

如果這個老爸也是假的,那該怎麼辦?

我的手機又掉在外面,沒辦法查證,正心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突然間,房間的木門上扣扣兩聲,老爸站在外頭說道:「小季,你在房間裡吧,幹嘛不開燈啊?你手機丟在陽台幹嘛,不要了嗎?」

「我…我在,我在!」我開了門,看見老爸親切的笑容,他手裡提著香噴噴的油飯,說:「今天同事有小孩滿月,送了我一盒油飯,還熱著。」

「你是怎麼了?都高三了還會躲在房間裡面哭喔,難道是失戀?」老爸笑說。

「沒,沒有的事,我剛才做惡夢而已。」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喪著臉的狀態。

老爸左看又看,問我:「小妹呢?」

「她說跟同學去逛百貨公司,會晚一點回來,不然我去接她好了。」我說道。

鐵門輕響,我和老爸說話的同時,妹妹也回家了。

我終於安心下來,鬆了一口氣。

原來家裡有人,是這麼美好的一件事。

吃過晚飯後,我和妹妹坐在客廳看電視,她突然問我:「下午我打電話給你的時候,你怎麼反應怪怪的?」

「妹,小時候妳不是只要廁所的門沒關,就會做惡夢嗎?」

「對啊。」

「今天下午,我也做了一個超恐怖的惡夢,恐怖到我無法分辨那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我說。

妹妹嘻嘻笑說:「你也會怕喔,就叫你要把廁所的門關好。」

我突然間想起,下午開了電風扇,為什麼過了這麼久,還沒有啟動?

抬頭看去,我心內叫苦,原來電風扇的葉片被一縷縷漆黑濃厚的頭髮纏住了,難怪不得動彈。

「只要習慣就好啦。」妹妹淡淡的說。
她若無其事起身,走到廚房去倒了杯飲料。

「我一個人在家裡的時候,都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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