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過了一半,每天讓我汗如雨下的高溫還是不曾稍
減,每天頂著大太陽,踏在幾乎能夠融化軍靴膠底的柏油
路上行軍或站哨變成了阿兵哥們最大的惡夢。


  在左營的夏天,有山有海,卻沒有比基尼美女。軍區
裡唯一見得到女人的機會,也許只有在港區站交管哨時,
可以偷個懶撥軍線叫海軍小港紅茶舖的辣妹送飲料過來。


  相信那是許多在左營當兵的男生共同的美好回憶。

 
  某個週六下午,站哨讓我口乾舌噪,想打電話叫飲料
,偏偏上士排副又站在崗亭裡監視著我們。


  氣溫高升,眼前都快要出現海市蜃樓,有點幻覺的跡
象產生。


  換哨收班之後,我走在廢棄營區裡,時值午間,這個
恐怖的廢棄營區只顯的清幽,而不生恐懼之感。


  路旁草叢裡可以聽見蟲鳴唧唧,微風吹動樹梢,那樣
的沙沙聲響也使人感到清涼。


  我心內尋思,待會回到連上之後,又是累死人不償命
的砲陣地整備,所以這一小段路,我有多慢就走多慢。


  所謂的砲陣地整備,又是司令部下的一個經典腦殘任
務,才剛結束持續三個月的戰技體能訓練,我們那精壯無
比的連長立刻又接下了營長派付的新任務。


  我們必須在靠近海的懸崖岸邊,堆起四個102砲車使用
的砲陣地。


  堆疊一個砲陣地需要大約一千個沙包,而裝滿海沙的
沙袋,淨重是十八公斤。


  那是段持續兩週,每天玩沙的日子。


  別以為只有這樣,我們連上位居左營港兩個重要火力
據點之一,自然不會只有海邊的四個砲陣地這麼簡單。


  後邊山上還有三個荒廢已久的105砲陣地,必須讓我們
阿兵哥扛著鐵鋤鐮刀割草機,上山去大刀闊斧的開整。


  接近連上不遠處,天空突然飄起毛毛細雨,海上也刮
起風,並且逐漸增大。晚間吃飯時,新聞報導有個中度颱
風接近台灣,若是行進路線不變,就有可能直撲南台灣。


  名為『海棠』的巨大颱風。


  隔天早上,我們阿兵哥立刻被吩咐下去進行防颱準備
,我們在樹木周圍架起支架,拿膠帶貼窗避免強風吹破,
以沙袋疊滿倉庫前門預防淹水。


  當兵這麼久,還沒在營區裡遇過颱風。


  那一年,海棠颱風為高雄帶來了強風豪雨,當晚站哨
的時候,水淹及膝。


  狂風動地,就像是世界末日似的,我用幾十公斤重的
沙袋擋著寢室外頭的門,依然被強風吹開。不能成眠的一
夜,連上弟兄的心都在塑鋼門來回閉合的巨大聲響中七上
八下。


  陽光終於被烏雲掩著,那是三個月以來,唯一一天看
不見太陽的日子。


  由山上傾洩而下的雨水漫了連集合場,我們站在中山
室看著變成水鄉澤國的集合場,心裡都只有驚訝。


  颱風過後,自然就是出動全連人馬開始恢復營區環境
,而當我扛著十字鎬和尖頭鏟,帶著學弟來到山上的砲陣
地時,那時後的傻眼真是言語無法形容。

 
  「這……土石流應該要出動怪手或挖土機吧?」我回
頭問學弟老姚。


  老姚看了手上的鏟子,苦笑說:「人定勝天啊學長。



  於是,一群苦命的阿兵哥就在山上開始了人定勝天,
愚公移山的苦幹。


  你們一定不相信,爛泥有多難挖,又黏又稠,既髒且
臭。陽光曝曬過後,水分蒸發,爛泥灘便像水泥般硬化,
需得費更大的力氣才能挖開。


  我們挖了兩天,從早上八點挖到下午六點,一刻不歇



  那天,老姚在我上頭的砲二陣地挖泥,我在下方不遠
處的砲一陣地用自來水清洗終於清出的空地。


  老姚突然怪叫一聲。


  「阿娘維,這是什麼爛!」


  我連忙和同梯跑到上頭,不知道他掘出了什麼鬼玩意
兒。


  老姚站在泥灘之中,好奇的看著他挖出的那土堆中,
有個看似甕的東西。


  由於這東西被爛泥覆蓋,黑漆嘛烏的也看不出個所以
然,於是我們拿清水將上頭的泥沖掉,讓那圓桶狀的東西
露出本來面貌。


  是個褐色的甕。


  「甘霖良,這東西有古怪。」家裡開廟的學弟小廖看
了老甕一眼,馬上就覺得不對勁。


  「幹,是不是骨灰罈?」老姚覺得有點毛,連講話也
不太自在。


  「是山上沖下來的吧,搞不好是藏金子的。」我倒是
不覺得有多恐怖,就亂幹古了起來。


  我告訴兩個學弟,待會再帶回連上研究,先把這個陣
地整出來比較重要。


  三個人又扛起鏟子開挖,此起彼落的將爛泥挖到一旁
,沒多久,我的鏟子敲到了一個東西,發出吭的聲響。


  「又一個?」我心裡狐疑著,彎下腰扒開爛泥一看。


  我叫苦連天,黑色的爛泥之間,出現了一塊白森森的
頭骨。


  「挖操連這東西都有!」小廖似乎沒那麼害怕,伸手
拿起頭骨一看。


  我以為是人類的骸骨,可能在山上有亂葬墓,被海棠
颱風的豪雨給沖開了,隨著泥流掉進了砲陣地中。


  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不是人類的頭顱,比人的頭骨小
了好幾號,而且形狀怪異,前顎兩顆犬齒大乎尋常。


  「猴子的吧?」小廖看出了那是猴子的頭骨。


  柴山特產除了被我們稱為『娘子廟』的姑娘廟外,猴
子特多。


  近年來,猴子的數量甚至氾濫到政府考慮撲殺的境界
,那些山裡的大王,都是台灣的驕傲,台灣彌猴。


  平常我們跟猴子相安無事,人不犯猴,猴不犯人。他
們也不會常在戰備道上出現,但只要是大雨過後,我們都
能在戰備道上看見許多彌猴外出撿拾掉落的果實。


  「差點把我嚇死!」我怒罵一聲,隨手將那頭骨丟回
樹叢裡,眼不見為淨。


  男鬼女鬼我都見過了,猴鬼又有什麼好怕的。


  工作告一段落之後,接下來就是那個詭異的褐色老甕



  小廖拿著鐵鏟輕輕的撬開塵封已久的上蓋,將裡頭裝
的東西一股腦兒倒在地上。


  當他倒出東西的時候,我和老姚差點沒拔腿就跑。


  從甕裡掉出的東西,是塊綁著紅布的骨骸,明顯的是
人的手臂骨之類。


  還有幾塊零碎的骨片,看起來像手指骨。


  那情境實在太過詭異,我只覺得傍晚的夕陽暗的很快
,當黑夜來臨時,挖出這玩意兒的我們不知道又會遭遇什
麼難以解釋的事情。


  「怎麼辦?」我實在是慌了手腳,挖到這東西簡直就
是不祥到了極點,誰知道這骨頭在山上被埋了幾百年,上
頭綁著紅布,又是什麼意思。


  我直覺想起姑娘廟的傳說,會不會這骨骸就是當時慘
遭日軍姦淫殺害,棄屍荒野的女子骸骨?


  挖到褐色甕的老姚都快哭了,拉著我一直說該怎麼辦



  這些新兵,當初下部隊時都給我們虎的一愣一愣,深
信連上確實就是『魔鬼連』。


  小廖倒是十分鎮定,默默的將骨骸放回老甕裡,拜了
幾拜,嘴裡唸唸有詞。


  他說他念的是『往生咒』。


  什麼收妖伏魔的東西他不懂,但是我們偶然碰上了這
東西,只要誠懇的將老甕重新埋起來,別作非分之想,那
就不會有事。


  所以,我們將這個甕又找個地方重新掩埋,雙掌合十
念了幾次阿彌陀佛,一溜煙的跑下山去。


  這件事情,我們沒有通報連長和士官長,那是為了避
免不必要的麻煩。


  就把它當作,只有我們三人之間的秘密。


  當晚,老姚就作了惡夢。


  他說,他夢見了一個穿著素樸白衣的女孩,臉上掛著
冷冷的微笑,站在他的夢裡一動也不動的。


  直到他被安官叫醒。


  他嚇出一身冷汗。


  他還好,只是作了個怪夢,也許是日有所思,那夢也不
會多恐怖。


  我比較倒楣。


  挖到老甕過後大約一個禮拜,連上所有被颱風吹歪颳倒
的樹木,鐵架都整理完畢,砲陣地也在我們的努力之下回復
整潔。


  那晚我站凌晨一點到三點的交管哨,哨口就在連集合場
外頭的山邊。


  由於那一陣子實在太累,人人體力都是難以負荷,我站
著站著,也有些睡意。


  查哨官簽過巡邏簿之後我睡意漸濃,便靠在牆上拼命的
打呵欠。那個哨口的崗亭是磚頭水泥搭乘的小型建物,大概
只能容納一個人的大小,兩邊牆上都有窗戶,不過沒有窗子



  就在我快要昏沈睡去的時候,我耳裡聽見海軍指管通聯
系統發出沙沙雜訊,持續了十幾秒。


  除了有夜間任務,或是漢光演習外通常這種凌晨深夜,
指管通聯系統是不會出聲的。


  我驚醒過來,那沙沙聲還是持續不斷。


  我頭頂的燈泡不斷搖曳晃動,周身卻不感覺有風吹過。


  不久之後,那讓人心煩意亂的雜訊也不再發生,我安下
心,一看手錶學弟差不多也該來接哨。


  但我還是覺得渾身不自在,我赫然發現,右手邊的窗口
有個東西垂在那裡。


  眼角的餘光瞥見右邊窗子外頭垂著一團黑漆漆的東西,
我還沒醒覺,轉頭望過去,那團東西突然颼的拔起,從我眼
前消失。


  雞皮疙瘩立即爬滿全身,我心裡暗罵:「幹他媽的那是
什麼東西,看起來像哈密瓜。」


  但是左營軍區裡,又怎麼會有哈密瓜?


  我跑出哨口想要望個真切,那東西應該是爬到屋頂去了



  不過那團黑漆漆像顆球的東西就這麼消失在空氣中,再
也不見蹤跡。


  直到幾分鐘後,我下哨準備睡覺,仔細想了想那東西的
形狀。


  才發現。


  那東西感覺上就像,一顆長頭髮被人提著的人頭。



  十月,是我破冬的日子,也許有些讀者不知道何謂『
破冬』,不是突破冬天的意思,『冬』是台語,意思是『
年』。


  當兵術語黑話很多,有所謂的破冬和破大冬,破冬指
的是入伍滿一年,而破大冬就是下部隊滿一整年。基本上
在現今役期縮短,編制又缺員的情況下,破冬就可以算是
老兵了。


  一路從菜到身上會掉菜蟲的新兵,到在火砲射擊與高
裝檢,戰技體能中度過中鳥的日子,破冬那天,代表我們
正式成為老兵。


  我們這群苦難中熬過來的阿兵哥,都有個共通的特點
就是不喜歡玩學弟,因為那樣既耗精神又不道德。


  我寧願躲在連上的陰暗角落打茫納涼,也不願意找雞
毛蒜皮的理由對學弟破口大罵。


  在外哨吹過無數次將軍哨,經歷過無數次的一分鐘待
命班之後,我終於坐到安官桌的座位上。


  值安官,代表的就是一個爽字。


  全連上下十幾個哨點,也只有這個地方,不需要戴鋼
盔上哨。


  自從七八月發生了那些鬼怪靈異的事件之後,連上平
靜了好一段日子,都沒再傳出靈異事件。


  可能我的兵運比較不好,抽到海軍陸戰隊也就罷了,
還跑到高雄左營這離家幾百里遠的地方整天跟妖魔鬼怪搏
鬥。


  一年多來,連上的任務不曾中斷,一項又一項的壓在
我們的肩膀上。


  橡皮筋拉久了,也有彈力鬆弛的時候。


  那天,與我非常要好的參三學長貼心的替我排了一班
夜哨安官,晚上安官除了按班表叫哨外基本上沒有其他任
務。


  晚上盥洗完畢,我蒙頭就睡,十二點必須起床站安官
,就算只有兩個小時,也要把握睡眠時間。


  高雄似乎只有冬天跟夏天,十月底,氣溫還是高的嚇
人,我們睡覺時還得搶電風扇,全身脫的赤條條,照樣抵
不住夜晚的悶熱。


  睡的朦朦朧朧,闔起的眼睛感覺到手電筒照耀光線,
我爬起身子。


  學長笑說,「怎麼不用叫就起床了?」


  其實我沒熟睡,渾身冒汗的感覺很不舒服。


  我揮揮手,穿上衣服軍靴後走到外頭接哨。


  士官長房間還亮著,學長說,士官長和排副在聊天。


  我猛打哈欠,接過臂章別上之後拿出那時候再看的傷
心咖啡店之歌,坐在安官桌前開始閱讀。


  連上從來沒發生過什麼怪事,除了外頭那個山邊的哨
口我曾經見過疑似飛頭的東西之外,基本上連隊裡不曾有
靈異事件。


  連上的野狗從不吹狗螺,也許是在這裡感到安心吧。


  我看了手錶,約莫十二點四十分,正準備叫外哨的哨
兵起床。


  士官長的房間燈還是亮著。


  我走進寢室,將學弟搖醒,突然聽見浴室傳來水聲,
有人在裡頭淋浴。


  職責所在,我推門進入浴室。


  我們的浴室不像一般連隊的浴室中間會有個水泥大水
池,新任連長上任之後便花了不少功夫將浴室壞的亂七八
糟的蓮蓬頭全數修好,殘破的隔版也重新立起。


  我對著裡頭面向牆壁正在淋浴的人喊了一聲。


  「是老A嗎?」


  那人似乎沒有聽見我的聲音,一動也不動的沖水。


  我觀察了那人的身形,胖壯身材和黝黑膚色,很明顯
的就是士官長。


  於是我又叫了聲:「老A嗎?」


  那人點點頭,但是沒有轉過頭看我。


  不疑有他,我反手帶上門又回到安官桌前,這時候士
官長的房間『呀』一聲打開,士官長從裡頭走出來,穿著
他的招牌紅色飛龍四角褲,手拿臉盆正準備盥洗去。


  我怔怔看著士官長,腦中早已一片空白。


  「幹嘛,看我帥啊。」士官長操著他那獨特的原住民
腔調國語,哼哼哈哈的往浴室走去。


  「老A你剛不是在洗澡。」我支支吾吾的說著。


  「幹,你是看到鬼嗎,我現在人不是在這兒正要去洗
?」


  我嘆了口氣,喃喃自語。


  「對啊……。」


  那道在浴室裡的身影我不會看錯的,連上身材像士官
長這麼壯的沒有第二個人了。


  士官長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提醒我,「我跟你說,民
線壞掉了,明天找水電去查線路把他修好。」


  我看著安官桌擺的兩支電話,一支軍線一支民線,我
隨手拿起民線聽筒,果然沒有聲音。


  「真的壞了。」


  士官長笑罵道:「我還會虎爛你嗎,記得啊,明天修
好它。」


  「報告是。」我有氣沒力的說著。


  那時候我已經不知道該作什麼反應,希望士官長待會
進浴室別看見那個正在淋浴的『他自己』就好。


  那時還沒有投名狀,否則我真想對士官長說聲:「安
心上路。」


  時至中夜,就快到下哨的時刻,士官長的規律鼾聲不
時從他的寢室傳出。


  安官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應該是電話查哨的,
我心想。


  順手拿起軍線,耳裡卻聽見了空洞的嗡嗡聲,不是這
支電話。


  我又拿起民線,順口說了聲XX連長官您好。


  這時候我才想起,民線是壞的,為什麼會響?


  我連忙丟掉手裡的聽筒,從聽筒裡卻發出了男人的聲
音。


  心裡狐疑,搞不好是線路秀斗突然又正常了,這在軍
中是常有的事,於是接上電話。


  重新說了聲長官您好。


  電話那頭傳來虛弱的氣音,對我說:「我是營士官長
,報上級職姓名。」


  按理來說,電話查哨是不會撥民線的,我一想到也許
這是滲透,立刻回答:「報告長官,民線不得報出級職姓
名。」


  電話裡的『營士官長』對我呼呼冷笑了幾聲,啪的掛
上電話。


  下一班安官接哨之後,我交接了滲透事項,囑咐他必
須小心。若是讓人電話滲透了,恐怕要扣幾天假,對阿兵
哥來說扣假可是比死還痛苦。


  不如說我寧願碰見鬼,也不願意被扣假。


  然後我又跟他說了民線疑似故障,又變回正常的事。


  我同梯和我一樣,好奇的拿起民線聽筒放在耳邊。


  他聽了半天,「是壞的啊。」


  我接過話筒,確實沒有聲音,連訊號不良的沙沙聲
也聽不見。隨後同梯順著電話機後方連接的電話線往下
看,他啊哈一聲。


  「幹嘛。」


  「D51你來看,民線的電話線被老鼠咬斷了。」


  我彎下腰,清楚看見那一截斷成兩半的電話線。


  然後想起。


  剛剛接起來的電話,到底是誰打來的?


  許久不曾發生的寒冷戰慄,又再度的讓我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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