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鄭和營區之後,我和幾位同梯一起搭乘營部派來
接兵的兩噸半,顛顛頗頗的在柴山上行駛,當兵之前我從
沒到過高雄,更別提在夜晚進入柴山。


  雖然我們是由西子灣進入柴山戰備道,一過軍事管制
點,擠滿了菜鳥的兩噸半便駛入漆黑樹叢之中,彷彿跨越
了陰陽兩界的分隔線。


  我心內忐忑不安,那幾天都睡的不甚安穩,我們擔心
的不是什麼魍魎鬼魅的軍中鬼話,而是恐懼著陸戰隊一向
著名的『制度』。


  所謂的制度,就是學長學弟制,越新的兵越倒楣(我
們那兒不說菜,而說新),一層壓一層,通常長官也視若
無睹,因為『制度』有助於檯面下的新兵管理,他們也就
樂得輕鬆。


  我們營裡,傳說有兩個連制度最恐怖,訓練最兇殘,
分別被稱為魔鬼連與地獄連。


  而D51我,非常非常幸運的被分發到了位於柴山戰備
道末端的魔鬼連。


  隨著車子繞過一個大彎,駛進了撲滿砂石的連集合場
,我和同梯們對望一眼,彼此心裡都知道,真正的軍旅生
涯就要開始了。


  新兵到部之後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連上其他的兵都在
盥洗,或者出些簡單的公差。


  只有我們新兵,排排站在安官桌前,將行李放置在腳
邊。當天晚上並沒有看見連長,也不見士官長的蹤影。我
們只看到一位臉上掛著微笑,繫著安全士官臂章的老兵,
好整以暇的巴望著我們每個人。


  幾個看熱鬧的老兵也向聞見肉香的野狗般聚集過來,
臉上都掛著和藹可親的笑容。


  我鬆了口氣,原來老兵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恐怖。


  微笑過後,剎聲四起。


  那天夜裡,我將忠誠袋裡的行李雜物拼老命似的倒出
來又裝回去,重複了數十次。


  聽說那叫做『忠誠操』。


  我們讓參一班長帶著進寢室置放行李,有些老兵在寢
室裡或坐或臥,都用饒負興味的眼光打量我們幾個新兵。


  有種羊入虎口的感覺。


  找到我的位置之後,我看了一眼床頭名條,赫然發現
下舖睡的是上兵XXX。


  我當兵的時候,已經是上兵的末代王朝,隨著役期逐
漸縮短,連上的上兵也越來越少。


  在制度觀念重的地方,上兵就是地下連長,就是新兵
的天。


  沒想到我就這樣抽到了籤王,正愁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位連上唯一的上兵回來了。


  嘴裡嚼著檳榔,臉色發紅的學長惡狠狠的瞪著我,他
說:「你睡我上舖?」


  我連忙點頭,連話也不敢吭一句。


  他罵了一聲幹,然後笑著說:「換到對面去。」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上兵的命令就是聖旨,遲疑著不敢
行動,他見我猶疑的表情,臉上怒火漸盛。


  參一班長連忙跑過來替我解圍,吩咐我將行李鞋子通
通換位置,他在我耳邊低聲說:「惹到他,你以後就有得
倒楣,他是個神經病。」


  就連下士,也都忌憚著上兵的權威。


  換了床位之後,下舖睡的那位學長看起來就好相處多
了,是個矮個子,但是渾身肌肉精實,他赤著上身招呼我
,拉著我到外頭抽煙。


  「你知道我們這裡外號魔鬼連嗎?」在狂風乍起的海
邊,他問了我這句話。


  連兵舍的後方就是海,星夜燈火遍佈的左營港,黑暗
中我看不見那位學長的表情,只能藉由抽煙時一吸一吐的
火光來猜測學長的喜怒哀樂。


  「我聽說連上是營裡學長學弟制最重的。」我說。


  「錯!」


  「觀念最重的是地獄連,我們這裡會被稱為魔鬼連,
可不是因為訓練恐怖或是學長兇喔。」他哈哈大笑。


  漆黑之中,我聽見海潮聲,思索著學長的話。


  難道是這裡有魔鬼?



  隔天醒來之後,在匆忙和剎聲中,我們新兵開始陸戰
隊的生活,要命的三千公尺跑得我上氣不接下氣,跟不上
部隊的結果就是被上士副排長剎得七葷八素,臉上無光。


  所有的操練程度,都數倍於新訓時期,如果說,新訓
時單槓過關是三下,在我們連上標準就是十下才有得吃飯



  剛入伍的我,體能奇差無比,沒有一項能夠達到標準
,所以其實我的新兵時期是在此起彼落的剎聲中度過的。


  有些同梯到部沒多久,過了一個月的適應期之後便被
分發到柴山戰備道管制哨口,就是我們入營時經過的哨口



  那位矮個子學長相當照顧我,因為他要我接他的黑牌
軍械士。


  新兵不懂事,以為當參就是涼缺,那些高裝檢可怕的
熬夜文書業務就不提了。直到升一兵之後,我才知道為什
麼當初學長告訴我,連上會被稱為魔鬼連。


  在海軍陸戰隊學校受完軍械士專業科目訓練之後,我
回到連上成為正牌的軍械士,當然業務參謀常有需要外出
洽公的時機,那就是我們唯一能夠離開那雞不生蛋鳥不拉
屎的荒涼鬼地方的機會。


  到營部洽公通常是騎乘機車,經過柴山戰備道,穿越
中山大學才能到達被稱為白宮的營部。


  而在我們管制範圍內的柴山戰備道,總長3.5公里,
在約莫一半的地方,有座小小的陰廟。


  當地人稱為『姑娘廟』。


  姑娘廟供奉的是日據時代柴山地區遭受日軍凌辱姦殺
的婦女,當然還有一些祭祀孤魂野鬼的作用在。


  我們連上每逢重要演訓,火砲射擊或戰技體能競賽,
都要備妥鮮花素果前往姑娘廟祭祀。


  如果沒有,就會出狀況。


  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姑娘廟裡面沒有泥塑木雕,只有
一片綁著紅線的鏡子。


  老兵說,那是姑娘愛照鏡子,所以就在廟裡擺鏡子,
但我隱約覺得那只是無稽之談,事實肯定不是如此。


  當地人說,姑娘廟是柴山著名的厲鬼傳說,但是我經
過姑娘廟無數次,也不曾碰上什麼怪事。


  只不過,就算高雄的太陽多麼毒辣,氣溫有多麼炎熱
,只要進入姑娘廟附近區域,都會陰冷的讓人身上狂起雞
皮疙瘩。


  那個地方,說不出的鬼氣森森。


  某日,我在文書室做完當日的簿冊業務,跑到外頭抽
煙打茫的時候聽見了外哨回來打飯的弟兄議論紛紛。


  我上前好奇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有個老兵,在外哨站夜哨的時候碰見了不乾淨的
東西。


  那個哨口是個雙點持槍哨,白天有兩個哨兵左右對站
,分列哨口兩側負責管制出入車輛。


  十點之後的夜哨,就只剩靠近連兵舍樓梯的崗亭排哨
,晚上一個人在山裡站夜哨是件相當恐怖的事,不管有任
何的風吹草動,都很容易誤以為是靈異事件。


  昨天晚上,那一位老兵站夜哨的時候,突然覺得渾身
麻癢難當,好像有蟲子在身上爬似的。


  他在身上掏了半天,也沒見什麼蟲蟻,不經意之間,
他突然瞥見對面崗亭的屋簷上頭坐了一個小女孩,蒼白的
臉上咧開詭異的微笑,向他招手。


  那個微笑令人感覺無比驚悚,據說就像一張嘴張裂至
耳邊,殷紅魅惑的笑容。


  學長當時渾身戰慄,又不能擅自離開哨口逃命,那可
是要關禁閉的重罪。


  只能閉上眼睛,拼命的在心裡念阿彌陀佛。


  幸好沒發生什麼事,下一班哨兵來接哨時,平常兇惡
不講理的學長飛也似的逃離了哨所,隔天便躺在床上,高
燒不能下床。


  幾天之後,高裝檢的日期就迫在眉睫,所有的軍械補
給士都被召上營部趕工加班,我當然也在其中。


  記得那天我們一直做到九點多,已經逼近就寢熄燈的
時間,副營長一聲令下所有的參謀火速收拾簿冊,各自趕
回自己的連隊。


  我和補給士澎仔催緊了油門想在熄燈之前回到連上,
否則過了十點之後被巡山的軍官撞見,可不太好解釋。


  進入管制哨之後已經是九點五十五分,以我們對戰備
道熟悉的程度,就算是沿路都沒有路燈,又是蜿蜒的山路
,我們閉著眼睛也能順利回到連上。


  整條戰備道都是沒有路燈的,這是因為要避免夜間行
車的人將路燈誤以為是對方來車,而發生車禍的貼心設計



  但是,這總長三公里多的戰備道,唯獨只有姑娘廟兩
側,各有一盞路燈。


  沒有人知道那是為什麼。


  我和澎仔沿路飆車,前方出現白色亮光,我們都知道
姑娘廟要到了。


  夜間騎車經過姑娘廟的時候我們通常是不敢輕舉妄動
,加速離開那兩盞白光的範圍。


  我看見騎在我前方的澎仔速度加快,往前衝進黑暗之
中,我也轉動手把想要跟在他後頭。


  經過姑娘廟的那個剎那,不知道受到什麼力量牽引,
我竟硬生生的轉過頭去看了一眼。


  然後,我什麼都沒有看見。


  姑娘廟唯一的那片鏡子裡,沒有我的身影。


  我什麼都沒有看見。


  回到連上,澎仔見我臉色發白不太尋常,連忙問我發
生了什麼事。


  我怕他多心,於是只推說有些著涼,略微休息片刻就
不會有事。


  就寢前,我聽見又有一台車子回到連上的引擎聲。


  是預財士回來了。


  他跌跌撞撞的回到寢室,連衣服也沒換便躺在床上顫
抖。


  臉色和我一樣的蒼白。


  他跟我說,剛剛經過姑娘廟的時候,他不小心轉頭看
了一眼。


  他也沒在鏡中看見自己。


  那時候難以形容的寒顫衝擊著我的神經,我知道,我
們碰見了不尋常的事,那並不是錯覺。


  幾天之後,我們終於知道這一連串事故的原因。


  那個月,我們忘了祭祀姑娘廟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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