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凝視趴在我腿上哭泣的黑眼圈,有種特殊意味的
納悶浮上心頭,為甚麼,她會如此悲傷?


  根據她話裡的涵義,當年忘了品恆的人是她,是多麼
徹底的遺忘,才能用上『終於想起』這樣程度的形容詞?


  要徹底忘了一個人,絕對是件困難的事情,很多年之
後,我的記憶裡還是浮著前女友的影子。還是深刻無比的
記著她的一顰一笑,也忘不了曾經與她度過的甜蜜每一秒



  這麼多年了,我還是記著那個因為我太窮,而選擇離
開我的女子。


  遺忘,真的是這麼容易的事嗎?


  「也或許真的是巧合,妳只是記錯了人。」我低聲說



  「不,再也沒有這種巧合了,俊笙……不、陳品恆,
不管他叫什麼名字,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就是那個從我的
回憶中逃離的人。」


  「妳這話是什麼意思?從妳的回憶中逃離?開什麼玩
笑,忘了他是妳的責任,可不是他讓妳忘記他的存在。」


  我有些氣憤,黑眼圈說的顛三倒四,牛頭不對馬嘴的
言談內容讓我難以理解究竟她想表達的是什麼意思。


  「告訴我,他是怎麼走的?」黑眼圈以哀求的眼神看
我。


  我無法逃避她濕潤而複雜的眼神,那會逼得我不得不
去想起,我選擇刻意遺忘的那一段過去。


  那是兩年前發生的事,我的弟弟陳品恆以第一名的成
績升上政大歷史系二年級,也在那年當選了系學會會長



  雖然他是個很懂得尊敬哥哥跟姊姊的弟弟,但是我永
遠知道,弟弟的優秀與我不同,瞎混過幾年大學生涯之後
,我什麼也不記得,課餘的印象只有喝酒打牌與同學壓注
賭職棒總冠軍。


  而品恆絕不會浪費珍貴的大學時光,他的堅強和聰穎
,在他離開後的這些日子裡,變成了我心中永遠的痛。


  那是一個下著滂沱大雨的週末,正在當兵的我放假回
台北,冒著大雨從台北車站騎車回家,米粒大的雨點就像
子彈般毫不留情的噴打在我的臉上,痛得我連眼睛都睜不
開。


  渾身濕透狼狽無比的回到家,看見品恆垂頭喪氣的坐
在客廳,平常他鮮少露出這種表情,他總是說,開心的事
情必須記住,難過的事兩秒就忘了吧,是個十足的樂天派



  「幹什麼臉色這麼差,該不會玩太凶被當了吧?」我
說。


  他看了我一眼,搖搖頭笑了,「沒什麼,你趕快去換
衣服啦,今天雨下的真的夠恐怖的,我從山上下來的時候
也是渾身濕透透。」


  掛在他臉上的,是勉強裝出來的微笑,我知道他肯定
有些心事,只是不願明說。


  我心想:「這小鬼難得有點悶,待會一定要問個明白
,看看是什麼事能夠讓陳品恆這麼不高興。」


  走進仿若烏干達內戰過後的房間,我更換了身上的濕
衣服,大字形躺在床上,徐徐吐了口氣。


  那個時候,我的軍旅生涯已經接近尾聲,再兩次放假
,就能領到全國義務役同胞都朝思夢想的退伍令,紅軍加
頂天,心情只能說是無比暢快,輕鬆愜意。


  我從濕答答的行李袋中翻出和羅克在站半夜安官哨時
討論出的心得筆記,上頭一筆筆的記著我們鴻圖大展的夢
想,我想當個導演,活用大學時學到的知識,羅克想幹個
監製,與我一同發揮他的藝術專長。


  當所有理念都還是夢想的時候,一切都美好得難以形
容,我們有活力與衝勁,覺得人定勝天,這世上沒有努力
辦不到的事,也沒有難圓的夢想。

  那時候天真如我,回想起來也只能一笑置之。

  闔上筆記本我只穿著條短褲就走出房間,品恆還是呆
坐在沙發上,目光呆滯的盯著沒有畫面的電視機。


  就像個失卻了靈魂,不會動的雕像似的,我看了他很
久,他還是沒有注意到我。


  我大力拍品恆的肩膀,叫了一聲。


  這才使他從呆滯中醒來,他揚起嘴角,乾澀著嗓子問
我。


  「哥,怎麼了?」


  「幹,我才想問你到底怎麼了,跟個呆子似的,誒小
弟,你是高材生,別像你哥一樣老是發呆行不行?」我笑
說。


  「喔……我只是有點累。」


  「依我看來不是這樣,課業被當掉這種事情絕對不可
能在你陳品恆身上發生的,你又是個他媽的乖乖牌,不煙
不賭,也不可能是打麻將輸到脫褲子。」


  我瞇著眼睛抽煙,「所以只有一種可能性。」


  「失戀了,對吧。」


  品恆的臉上浮現了還不甚成熟的釋懷表情。像是努力
告訴自己,別去想那麼多,卻讓失戀的痛苦盈滿腦海,嚴
重自我衝擊的複雜面容。


  他默默點頭,有些落寞。


  「是那個女孩?」


  「你曾經跟我提過的她?」我補上一句。


  「哥,你有沒有失戀過?」


  「哈,我簡直就是失戀專家,這種問題問我就對了。
」我挺起胸膛哈哈笑,試圖沖淡一些他身上的陰鬱氣息。


  品恆搖著頭,長吁短嘆的說道:「她的態度讓我百思
不解,為什麼我喜歡她這麼久,我一直耐著性子,選擇了
最恰當的時機告白。」


  「你不是成功了嗎?」


  「是啊,但是……我們互為男女朋友的關係似乎也只
持續了一個暑假而已,她到高雄之後,我漸漸感覺到她變
的陌生。」


  「不是距離造成的疏離感,而是……而是像漸漸遺忘
了我這個人,從冷漠到淡忘,也不過就一年的時間。」


  「老弟,我聽不太懂,你所謂的淡忘是什麼意思?」
我滿臉疑問。


  我遞了一支煙給品恆,他搖手拒絕,一時之間我忘了
他不抽煙。


  「你知道失憶症嗎?」他凝視著我的眼睛。


  「知道啊,不就是腦袋受到強力撞擊,而產生暫時性
的記憶障礙,電影裡面常演嘛。」我說。


  他喝了口水,緩緩接著我的話:「那只是一部份,事
實上失憶症分為『漸進式失憶』與『逆退性失憶』,前者
是會容易記不起發病後的新進記憶,而後者是難以回憶起
發病前發生的事件。通常慢性的失憶症大多發生在年紀較
大的長者身上,對我們年輕人來說,也許只有你說的那樣
,腦部受到強烈衝擊,才會產生失憶的狀況。」


  我揮手暫停了他的說明,品恆的老毛病就是喜歡做一
些絮絮叨叨的不必要解釋,全然偏離了話題的重點。


  「那跟你失戀有什麼關係,難道她得了失憶症?」


  「你跟我說詳細一點,你真把我搞迷糊了。」我笑說



  「簡單的說,就是我們從一切正常的熱戀,突然陷入
了如同多年情侶冷戰的冰點那樣子的狀況。」


  「高中剛畢業的那個暑假,我確信我們是互相喜歡的
,記得我跟你借過車嗎?」


  那是品恆念高二那年的事情,我自然記得,當時還因
為他沒有駕照擔心了很久。


  我點頭。


  「那天是第一次載她,雖然我們還不是男女朋友,但
是她還是摟著我的腰,貼在我的耳邊和我說話。」


  「哥,如果是不喜歡的男生,她應該不會這麼做吧?



  我同意,在那個年代,高中生的戀愛還是十分純潔可
愛,酸酸甜甜的。


  「她到高雄念大學之後,我們還是每天通電話,有時
我撥給她,有時她撥給我。每天像是有說不完的話,互相
報告大學的新生活有多麼好玩有趣,同學個個臥虎藏龍,
當然我也知道,她在學校裡已經出現了追求者。」


  「像她那樣漂亮的女生,身邊是不可能沒有蒼蠅圍繞
的,但我並不擔心,她不是那種見異思遷的人,否則我也
不會苦追她這麼久了。」他苦笑,勉強著自己維持理性。


  「慢慢的,我們的電話少了,剛開始我以為是因為我
開始忙於系上的活動而忽略了與她的聯繫,但是後來才發
現事實不是如此。我們漸漸變得陌生,她會記不得我幾天
前才跟她說過的趣事,進而開始害怕撥電話給我。」


  「有一天,她在深夜撥我的電話,那已經是一個月以
來,她唯一主動撥來的電話。她哭著對我說,昨晚,她夢
見了她徹底忘了我。」


  「大腦儲存回憶的區塊內,關於我的所有記憶通通都
被不明的力量抹滅了,她夢見我和她在街頭擦身而過,卻
不看彼此一眼。」


  「沒想到那不是個夢,現在的她已經徹底忘了我是誰
。」品恆說著紅了眼眶,突如其來的情緒倒是讓我慌了手
腳,這個弟弟自上小學之後就沒在我面前哭過,怎想的到
一個大男生說哭就哭。


  「前兩天我試著撥電話給她,一開始她不接,嘗試了
很久,她才接起電話。」


  「她怎麼說?」


  「她惡狠地問我是誰,為什麼拼命打她的電話騷擾他
。」


  我沒想到品恆的身上竟然會發生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
,還是無法相信想要遺忘曾經擁有的深刻回憶,是那麼簡
單的事。


  這世間最傷心欲絕而生不如死的感覺恐怕不是仇恨,
而是遭到遺忘。


  我想品恆此刻的心境亦然如此。


  又有誰能夠忍受曾經心愛的女人與自己形同陌路,就
像是從神經末稍衍生出的極端恐慌,心靈煎熬的苦澀滋味
也許只有品恆一人能夠瞭解。


  「她問我是誰,她竟不認識我陳品恆了,哥,我的心
好痛,你能體會這種感覺嗎?」


  「那種刀割似的痛楚,痛到連我自己都快不知道我究
竟是誰了。」


  「如果我不是她曾經愛過的陳品恆,那我又會是誰?



  品恆發出痛苦的悲鳴,緊抱著頭,百思難解。


  「小弟!」我用力的喊了他一聲。


  「你是我弟弟,從來不需要我們操心的優秀弟弟,你
不是誰,你是我最親密的家人。」我厲聲說著。


  「別為了一個女人自亂陣腳,或許那只是她移情別戀
之後耍的一些小手段,你又何必自尋煩惱。」


  我越說越大聲,品恆也有些惱怒:「你的意思是我沒
有看人的眼光嗎?難道我會選擇愛上一個讓你形容的如此
不堪的女人嗎?」


  「我不想跟你爭論她是怎麼樣的人,我沒見過她,一
切只是我的猜測與想像。我只是想告訴你,別難過了,女
朋友再找就有,天涯何處無芳草,是吧。」我說。


  「我不相信悅寧會移情別戀,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否則我不會甘願。」品恆忿恨的說著。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弟弟如此激動的表情。


  也是最後一次……。


  黑眼圈的臉色亦發蒼白,,不透血色的清冷蒼白,像
是淡藍色水晶散發出的柔和白光。隨著我的訴說過程,她
的表情陰晴不定,就算我還不能肯定,她就是品恆口中所
說的那一個『她』,但過多的巧合讓我不能不將她兩人聯
想在一起。


  如果一切屬實,那麼我是否應該將弟弟的死歸咎於眼
前的這女孩身上。


  我應該恨她嗎?


  黑眼圈拉著我的手觸摸她的臂彎,觸感柔軟冰涼,有
種摸在冰枕上的感覺。


  那兒是我初次看見針孔的位置。


  「我用遮瑕膏蓋住了……。」她的話語帶著哭音,方
才洶湧起伏的情緒尚未平復。


  心頭一震,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頭痛欲裂,淒愴的疲憊感踏平了我的意識,我覺得
困頓欲死,三天沒有闔眼加上情緒起伏難平的結果便是讓
我此刻噁心想吐。


  「我最後問妳一個問題。」我虛弱的說著。


  黑眼圈點頭,舉手拭去了眼旁的淚水。


  「悅寧……是妳的名字嗎?」就算到了最後關頭,我
的潛意識裡依然隱隱有個念頭阻止我承認黑眼圈就是那個
女孩。


  黑眼圈疲弱的點著頭。


  她的回應,像巨大的冰山撞擊一葉孤舟,強烈無比的
衝擊。


  我眼前一黑,就此不醒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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