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之後,左思和我陷入了異常難堪的尷尬之中,
下班後的深夜,我想拿起手機撥電話給她,卻每每在按下
通話鍵前放棄。


  她不願見我,而我像隻驚弓之鳥,怎樣也無法厚著臉
皮,持續死纏爛打。


  這種感覺像是心裡有個火爐,持續的燃起具有嗆鼻酸
味的煙,在鼻腔裡充盈著,只有我自己聞的到。


  台北這幾天都下雨,雨勢忽大忽小,盤據在台灣上空
的鋒面厚顏無恥的持續發揮威力。


  那一晚我被雨水敲擊屋簷的聲音吵的無法入睡,深夜
三點半,我覺得喉嚨乾渴。


  屋裡一片漆黑,沒有星空的夜裡,烏雲堪堪遮了月。


  我摸索著本應放在桌邊的杯子,力抗著輕微脫水症狀
帶來的煩躁,我走到飲水機旁倒了大杯開水,一股腦兒的
喝下。


  屋外雷光閃動,透過窗子可以看見佈滿水滴的玻璃窗
,像無數水晶稜鏡映射著白色的光芒。


  然後我發現窗外有個人冷冷的看著我。


  蒼白如紙的面容,鬼火般紅豔的瞳孔,讓大雨淋濕了
身體的他,一語不發的站在那兒。


  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我走到窗邊和他四目相對,我
有好一陣子沒有見到他了。


  「你究竟是誰。」沒有說出口的問句在心裡發酵。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們是擁有兩個靈魂的同一
個體。」我的腦子裡響起他的聲音,像是透過麥克風聽見
自己說話聲音那樣,有點陌生而熟悉的感覺。


  「我有很多事情想要問你。」


  「問我就相當於問你自己,所有的問題,你應該早有
解答。」他面無表情的說著。


  「左思的身體裡,也住著另外一個她嗎?」


  「那天晚上和我做愛的,是誰?」


  「她為什麼哭?告訴我,那晚抱著她的人,究竟是你
還是我!」我越說越是激動,忍不住將手中的水杯往玻璃
窗砸去。


  脆弱的玻璃製品因相互碰撞而碎裂,本應站在窗外的
他,在瞬間消失無蹤。


  我這才發現,我是看著自己的倒影發狂而忍不住破壞
了窗戶。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坐倒在床邊,摀著
自己的眼,哀嚎似的慘笑。


  曾經,『他』的出現讓我徬徨無助,就像是空心的麵
包裡突然被塞進了美味的餡料似的,雖然外觀看起來還是
同一個麵包,可那嚐起來的味道便全然不同。


  我擔心左思的狀況,同樣服過紅色烏鴉的她,這些天
所碰到的狀況肯定相去不遠。


  左思她,會怎樣看待身體裡的另一個人?


  我回到床上,在高溫的燥熱裡試圖闔眼入睡,窗外的
雨還是下個沒完。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老王看見我頂著紅腫的雙眼上班,渾身虛脫的像隻遊
魂,他臉上所表達出的憤怒也許只有真實程度的三分之一
,不過那已經足以嚇破人的膽。


  「沈虞中,你到底把這份工作當什麼?」他倒拿著拖
把,也不管那上頭還沾著廁所裡的髒水,只差沒有拿起來
對著我揮舞。


  「每天每天,你就只會昏昏沈沈的來上班,工作也做
不好。如果你是老闆,你怎麼看這種員工啊?」老王銅鈴
般的眼睛怒視著我,張牙舞爪的想把我吞了。


  我的腦中混亂不堪,事實上今早起床的時候我還忙著
找出封箱膠帶處理昨晚被我弄破的窗戶,草草了事之後,
才收拾公事包上班。


  他的怒吼在我耳裡嗡嗡作響,聽起來像打雷,又像近
距離的聆聽寺廟敲鐘的巨響。


  「董事長,陳董電話,我請他稍等嗎?」老王的秘書
凌瑜從他的身後出現,適時的替我解了圍。


  「不用,我現在就去接電話。」老王臨走之時,還不
忘狠狠瞪我一眼。


  那模樣像是在說:「你最好皮給我繃緊一點。」


  凌瑜拍拍我的肩膀,「你也不簡單,我從來沒見過董
事長這麼生氣,他應該是個脾氣很好的人才是啊。」


  「我有苦難言啦,話說回來,謝謝妳啊。」我苦笑著




  「去謝謝陳董吧,他這通電話來的很是時候。」凌瑜
笑說。


  吳凌瑜據說是老王的遠親,就關係上來說應該是表兄
弟的女兒,也就是外甥女之類的。


  這女孩在公司的資歷比我還久一些,自從她擔任老王
的秘書以來,據說老王從沒在公司裡發過脾氣。


  只因凌瑜將一切繁雜的事物都處裡的妥妥當當,讓老
王只要負責掃廁所就行。


  她不像左思說話總是直言不諱,凌瑜口中說出的話總
帶有某些特殊的含意,可能轉了幾個彎,卻能準確敲中聽
者心裡的想法。


  她的用詞總是那麼委婉而恰到好處,會讓人覺得她是
個知書達禮的好女孩。


  這樣看似完美的人背後,卻慣例性的藏著點神秘。


  就像好萊塢電影裡常常出現的時髦OL,可以周旋在複
雜無比的人際關係之中而穩定自己的地位。


  她有著美麗的外貌和溫文儒雅的氣質,所以追求者眾
。家境不壞,所以生活優渥。


  這樣的人也會有像我一樣的煩惱嗎,在她那硬質的黑
框眼鏡後方的真實面容,會不會有失落無助的時刻?


  我看著凌瑜離去的背影,心裡隱約泛起一些想法,像
揮之不去的蚊蟲般的令人厭煩。


  中午休息時間,奉老王之命,我到了頂樓的休憩區充
當臨時工友,拿著八尺長的黃色塑膠水管接上了水龍頭,
在豔陽底下揮汗如雨的灑水澆花。


  老王除了掃廁所這個特別的興趣之外,還喜歡種花種
樹,老說自己是公司裡各位年輕人的心靈園丁,很用心的
為我們灌溉施肥,就希望我們能夠長的跟大樹一樣。


  他的苦心可見一斑,頂樓的園子裡花草樹木越來越多
,我拿著塑膠管對著他前幾個月從日本空運來台的枝垂櫻
猛沖,這株枯木花了他四百萬,是一台高級賓士車的價格



  我有些洩憤似的捏緊了水管的前端,擠壓著水柱強力
噴射。


  「你這樣沖水,董事長看到會生氣喔。」凌瑜的聲音
總是在人的背後響起,優雅的悄然出現。


  「妳別跟他說就好了,今天被他這樣臭幹,誰不會生
氣啊。」我雖然嘴硬,卻還是將水柱移開,畢竟不想讓凌
瑜難做人。


  「你知道這株枝垂櫻的故事嗎?」


  「我連這棵樹是什麼品種都看不出來,怎麼可能會知
道什麼故事。」我聳聳肩說。


  「這棵樹,有個很美的故事。」凌瑜走到櫻花樹旁,
輕輕撫著它。


  我拉了一旁的小椅子坐下,興味盎然的說:「說給我
聽聽。」


  凌瑜舉手扶了臉上的眼鏡,向我微笑。


  「 嗯。」


  「三十年前,有個台南出身的年輕人,高中畢業之後
就上台北打拼。因為小時候過的困苦,所以他日以繼夜的
工作,為了生活而奮鬥。」


  「然後在他二十五歲的時候,他得到一個機會赴日發
展,到合作公司的機械部門學習最新的技術。」


  「那位年輕人,在日本一住十年,因為工作勤奮所以
得到了上司的賞識,他的上司想要將女兒嫁給這個年輕有
為的男人。」


  「可是這個年輕人在台灣已經結婚生子,怎麼樣也不
肯背叛還在台灣等他功成名就的結髮妻子,所以回絕了上
司的好意。」


  「無奈他的上司是個思想老舊的日本人,因為不堪女
兒受辱,所以就以年輕人的事業前途威脅他留下。」


  「那時候,年輕人的事業如日中天,如果日方斷絕技
術援助,可能就會輸給競爭者,從此一蹶不振。」


  「所以啊,年輕人陷入了兩難的情況當中。那時候,
上司的女兒不忍心看到年輕人如此痛苦,所以就以生命要
脅她的父親,讓年輕人回台灣發展,並且繼續提供技術支
援。」


  我聚精會神的聽著,不斷的點頭表示自己的專心。


  「日本上司的女兒在自家庭院裡種了一顆樹,並且說
有朝一日,希望能在樹下團聚。她的情深意重,讓年輕人
感動不已,每幾年就會到日本和她相聚。」


  「在這株枝垂櫻開花的時候,就是年輕人和那位偉大
的女性見面之時。」


  「後來那位女性終身未嫁,一直過著儉樸的生活,三
十年來始終如一日。」


  「她真偉大,為了愛情如此的付出。」我嘆道。


  「等等!你說這個故事是這株櫻花樹的故事?」


  「是啊。」凌瑜笑著。


  「那不就是老王的故事嘛!天啊,那個頂著啤酒肚的
老頭居然有這種美麗的故事,我幻想破滅啦!」我拍著大
腿哈哈大笑。


  「還沒完呢。」凌瑜示意我安靜。


  「年輕人一直以為那位女性離過婚,所以帶著小女兒
辛苦的過活,每年都會匯為數不少的金錢到日本,希望能
提供一些幫助。」


  「他一直到前幾年才知道,原來那位女性在他離開日
本的時候已經懷有身孕,只是隱忍不說,就怕害了他的前
途。」


  「那位女性不久前因為生病過世了,所以他花了很多
錢,將這株櫻花樹移到台灣來。」


  「只為了保存和她的回憶。」


  「沒想到我們董事長,是這樣深情的一個人。」我對
老王的想法,因為這個故事而改觀,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
故事,而他活的非常精彩。


  凌瑜微笑,輕輕的說著:「所以你要好好對待這棵樹
,這是董事長和那位女性的回憶。」


  她看了看時間,向我說:「時間差不多了,該回到工
作崗位上囉。」


  「對了,傍晚陪我去一趟東區,我要替董事長去洽談
一個會議。」


  「那公司在東區?」我疑問著。


  「對方和我們約在咖啡廳,是週刊的記者想要採訪董
事長,不過他老人家不想應付記者,所以叫我去敷衍一下
。」凌瑜溫婉的笑著。


  「那我去幹嘛?」


  「負責擺臭臉,這樣我才能早點脫身啊。」


  我放聲大笑:「原來如此,我懂了。」



  傍晚,我和凌瑜提早出了公司,我開車載她前往東區



  其實我很好奇這位氣質美女的私生活到底都怎麼過的
,純憑想像的話,她應該是會在深夜穿著簡單的服飾到誠
品夜讀的那種類型,家裡應該有隻教養良好的波斯貓,白
色是最適合她的顏色。


  不過想像通常只是私心嚮往的自我觀感,不會得到太
多相似的證實。


  凌瑜的定力驚人,就算看著我臉上浮現詭異的微笑,
也沒有出聲問我在笑什麼。


  這種方式會讓我忍不住問她,為什麼都不會好奇我在
想什麼呢?


  幸好我沒有問出口。


  我將車子開到市民大道底下的收費停車場,和凌瑜步
行前往延吉街附近,和週刊記者約好的地點。


  快步走過斑馬線之後,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獨自
站在延吉街角的花店前方。


  我心裡一震,兩個禮拜沒有見到左思,沒想到會在這
裡碰見她。


  我正猶豫著是否要上前和她打招呼,遠遠的就看見一
個男人朝她走去,而左思看見那男人之後突然轉頭就走,
腳步踏得有些氣急敗壞。


  「虞中,你怎麼啦?」凌瑜見我一臉詫異,終於還是
忍不住問出了口。


  「妳先過去好不好,我看到一個朋友,過去打個招呼
之後我馬上就去找妳。」我看著那男人跟在左思身後,雙
手不斷比著手勢,似乎正在解釋些什麼東西。


  「那我就先過去,你別跑掉喔。」凌瑜不忘叮囑我。


  夕陽漸漸的往西方落下,日暮和晨昏往往是這個城市
最昏暗的時刻,街燈還未亮起,暗色已經降臨。


  我跟在她們兩人後方大約一百公尺的距離,不疾不徐
的走著。


  左思和那個男人在華視後方的停車場吵了起來,我慢
慢的接近,試圖竊聽其中對話內容。


  我隱約聽見,左思怒吼著:「我告訴過你,不要再來
找我。」


  而那男人回應她,苦苦哀求似的:「妳不要這樣,我
也有我的苦衷,我們好好談談嘛。」


  我從遠處可以看見左思脹紅著俏臉,指著那男人的鼻
子怒罵難聽的話語。


  「我受不了你這種花言巧語的王八蛋,媽的我不是你
的玩具!」她大力甩了那男人一巴掌,也引起了路人的圍
觀。


  那男人還陪著笑:「既然如此,為什麼妳還答應我見
面呢,我們還有機會吧?」


  我的頭突然開始痛了起來,猛爆性的劇烈疼痛。


  腦子裡響著『他』的聲音,快速唸著我聽不懂的語言
,聽起來像是機械密碼,或是梵音咒文之類。


  左思的眼突然間由褐轉紅,臉上欲哭無淚的憤怒表情
轉化成了冷酷的微笑。


  「我會跟你出來……那當然是有原因的……。」左思
像是變了個人似的笑著。


  那種模樣讓我渾身發寒,看起來就像……。


  就像Miki曾給過我的……蛇蠍一般的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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