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阿沅一聽見他這麼說,像是屁股著火般的跳起來,哇哇
大叫。自從他在I哨碰見了鬼關門之後,本來不信鬼神的他
再也不敢鐵齒,只要是有點風吹草動,都能把他嚇得一愣一
愣。


  在場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本來嬉鬧吵雜的氣氛在剎那間
陷入寂靜,就寢時間就要到了,黑鬼這麼說,有誰還敢進寢
室睡覺。


  雖然說我們都是鐵打的海陸士兵,平日在連上碰到的鬼
怪傳聞也不少,可是我們從來沒有想像過要和一個每天都會
跑出來遊蕩的鬼魂共處一室。


  我支支吾吾的說道:「不聽了,我先去洗澡。」


  天知道讓黑鬼繼續講下去的話還會爆出什麼恐怖的消息
來,那我們也就不用睡了。


  前面說了我在連集合場與營舍的各地都點起蚊香,令我
難以理解的是,這些大賣場買來的蚊香似乎對恆春的小黑蚊
發揮不了作用,聽故事的當兒我還是讓小黑蚊給叮了滿腿包



  這讓我雙腿麻癢難當,拼命摳抓的結果便是小腿破皮見
紅,洗澡的時候痛得我連連鬼叫。


  淋浴沒有熱水,是意料中事,我們才剛進駐這間許久沒
有人使用的營舍,鍋爐或許早就老舊不堪使用,強行開啟恐
怕還有發生危險的可能性。


  幸虧在南台灣洗澡,一向都是不需要熱水的,尤其是在
這極南端的墾丁,秋天的氣溫也形同盛夏,明日的晨操或許
會有人中暑也不一定,我這麼心想著。


  床前晚點名之後,值星官下令熄燈就寢,黑鬼睡在這大
寢室靠近門邊的床位,而我睡在離他三張床架的距離。


  我和肥偉、阿沅互看一眼,大家心裡想的都是阿彌陀佛
,希望在寢室裡上吊自殺的學長行行好,別跑出來嚇學弟。


  幸虧頭幾天都沒發生什麼事,我們安然度過美好的睡眠
時光,而到了白天基地的衛哨勤務訓練,與基本體能鑑測的
準備也就隨之展開。


  幾天下來,我漸漸覺得,其實基地的訓練不若當初想像
的恐怖,只是需要比平常在連上時稍微精壯一點以應付三不
五時跑來督導的旅部訓練官。


  某日出完射擊訓練,我和阿沅趁著下午空檔跑到躲在樹
下的小蜜蜂旁買了冷飲和香菸,蹲在一旁休息片刻。


  我和他提到了剛到恆春那天晚上黑鬼講的故事,我們都
覺得好笑,連著幾天晚上自己嚇自己,躺在床墊上翻來覆去
怎樣也無法成眠,但又不敢睜開眼睛,就怕在黑暗中一睜開
眼,就會見到吊頸而亡的學長吐出腥紅色的長舌頭和你大眼
瞪小眼。


  「根本就沒事嘛,講得那麼恐怖,好像一定會看到似的
。」我都覺得黑鬼講這鬼故事,幸災樂禍的成分居多。


  「搞不好他是唬爛的,幾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也沒有
人知道。」阿沅哈哈大笑。


  「對嘛,待會去拆穿他的西洋鏡,說不定老A知道這裡為
什麼三年沒人住。」老A在陸戰隊待了十幾年,海陸發生過什
麼大事他應該都了然於胸。


  阿沅突然一拍大腿,像是想到什麼事:「對了,我們寢
室外頭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沒掛好,鐵片還是水管之類?」


  「有嗎?我記得外面祇有長得亂七八糟的樹藤而已啊,
有什麼奇怪的嗎?」


  「也不是啦,只是我這幾天晚上都會聽到扣扣扣的聲音
,很像是附掛在牆壁外頭的水管沒鎖好,風一吹水管就會敲
到牆壁的聲音。」


  「我怎麼都沒聽見?」這幾天晚上我都是一夜好眠,跳
上床就安然到天亮,什麼也聽不見。


  阿沅瞪著眼睛,那表情不似訝異:「肥偉也聽見了啊,
他這幾天都睡不好,說那聲音比打呼聲還吵。」

 
  我點點頭,「今晚我會注意聽看看。」


  晚間,我和阿沅到士官長寢室找老A聊天,其實目的是詢
問黑鬼那天所講得故事真偽如何。


  只是沒想到,聽見了不願意接受的真相。


  「是真的啊。你們現在才知道?我以為你們這些八卦鬼,
早在左營的時候就探聽的一清二楚了呢。」士官長握著他最愛
的維士比,混著黑松沙士喝得滿臉通紅。


  我和阿沅面面相覷,開口問道:「那……如果真的碰到
該怎麼辦?」


  士官長哈哈笑著:「碰到就一翻兩瞪眼,回蘇州賣鴨蛋
啊。」


  無奈之下,我們就像待宰的羔羊,拖著沈重的步伐回到
寢室,一眾新兵還很歡樂的討論放假要去墾丁的哪裡遊玩,
可我和阿沅已經提不起力氣講話,倒在床上兩眼發直望著床
板。


  阿沅從忠誠袋內拿出一道護身符,那是他之前放假回到
台北的時候求來的符,裝在錦囊中,據說有避邪的作用。


  他把護身符掛在床頭,口中默唸幾句之後拉起睡袋準備
就寢,我沒有護身符保平安,只好在心裡猛念上帝媽祖耶穌
關老爺,請將學長接引西方極樂世界,老在這寢室裡面徘徊
既不健康也不環保。


  那天晚上,窗外一道白光劈裂幽黑,震耳欲聾的雷響帶
來了整夜的滂沱大雨,沒有人知道這雨在幾點幾分來臨,也
沒有人記得這雨在何時停歇。


  驟雨掩耳,雷聲大作,我躺在觸感稍硬的軟榻之上,輾
側難眠。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時間就像靜止不動,耳裡只聽
得見大雨沖刷著營舍外牆的聲響,身邊都是同梯學弟,我卻
無法感覺不到人的氣息。


  那是一種空洞的黑暗隔離,我想翻身卻無法動彈,不曉
得究竟持續了多久,就連手指頭也無法移動。


  我想張口呼吸,胸口沒來由的鬱悶難當,使我無法喘氣



  然而全身上下能讓我自由控制的器官卻只剩一對眼珠子
,睜開了眼,依然什麼也看不見。我就像陷入了五感失能的
地獄之中,瘋狂的吶喊也聽不見自己的嘶吼,讓我汗流滿面



  我知道這就是鬼壓床。


  那個學長,來了。



  正當我慌張惶恐手足無措之時,一張冰冷的手掌從黑幕
般的空間中探出,緊緊的握住了我的手臂。


  我因而驚醒,身體也開始重獲自由。


  「聽,聲音來了。」原來是阿沅,他把聲音壓得極低,
在我耳邊說道。


  我伸手擦去額頭上的冷汗,在他的指示下側耳傾聽。

果不其然,在淅瀝淅瀝的雨聲之中,我也聽見了『扣、扣、
扣』的悶響。


  那像是以木棍敲擊皮革發出的聲響,既不清脆也不尖銳
,反而會引起沈悶的恐慌感。


  我的心就像是懸在半空中似的,本來讓人心煩亦亂的雨
聲突然聽不見了,全副精神都集中在那來自幽冥黑暗的『扣
、扣』聲響。


  那聲音持續不斷的響著,以同樣的節奏反覆發聲,就像
是有個人在我們的寢室裡反覆製造這些聲音。


  突然窗外又一道閃電劈落,強烈耀眼的白光讓寢室大放
光明,那道閃電也許就落在屋外。


  僅僅一秒的時間,憑藉著那短暫的光明,我和阿沅都看
見了。


  在我們對面床鋪鋁架上頭,有一個人影背對著我們,他
將國軍舊式S腰帶掛在床鋪的之架上,雙膝離地的懸吊著。


  而那不絕於耳的扣扣聲響,便是他一再重複頸部掛上S腰
帶再以身體重量吊死自己,那S腰帶撞擊鋁製床架所發出的聲
音。


  我和阿沅差點嚇得叫出聲來,雖然阿沅摀著嘴,還是不
小心『嗚』了一聲。


  『它』查覺了阿沅的聲音。


  這時候只見那道影子緩緩的轉過頭來,是的,只有頭轉了
過來。


  那灰濛濛的白眼睛,至今依然難以忘懷,死魚肚皮般的灰
白顏色。


  而當雷聲再度響起,閃電雷光耀亮寢室,掛在床架上的人
影簌的消失,像是融入了空氣之中,從此不復出現。


  學長的身影消失之後,我和阿沅對看一眼,彼此都有九死
一生的感覺。有人說,自殺而死的冤魂會留在死亡現場,不斷
的輪迴重複著自殺當時的舉動,看來此話不假。


  那位學長,或許就是因為自殺而罪孽深重,無法入六道輪
迴,就算是軍方請了法師來超渡亡魂,『它』依舊在這裡日復
一日的承受著自殺的苦痛,永無止盡的輪迴。


  我以為事情就到此為止,卻怎麼也料想不到,今晚確實是
個不平靜的夜。


  突然來襲的狂雷暴雨,就像預告著幽靈鬼魅即將大肆出籠
,用各種手段嚇唬我們這些不速之客。


  我聽見浴室傳來一聲驚心動魄的哀嚎,我立刻跳下床,那
是學弟老姚的聲音。


  我和阿沅衝進浴室,老姚的慘叫聲也將寢室內的阿兵哥幾
乎全數驚醒,只剩下少數人還悠遊在夢鄉之中。黑鬼也醒過來
,他立刻開了燈,老姚的那聲慘叫不甚尋常,肯定是發生了什
麼事。


  當我和阿沅打開門,只見老姚蹲在小便斗旁不斷顫抖。


  「怎麼了?」黑鬼看到老姚臉色慘白,雙眼上吊,也是慌
了手腳。


  老姚的胸口劇烈起伏,像是吸不進空氣似的,他手指著廁
所深處。


  「有……有鬼……。」


  眾人的眼光一齊轉向老姚手指之處,只見他指著一面方形
磁磚貼面的白牆,佈滿了淡黃色的污漬。


  雖然有點牽強,不過乍看之下倒還像是張老男人奸笑的表
情。


  「你看錯啦,那只是污垢而已,不要自己嚇自己。」黑鬼
笑道。


  他回身將看熱鬧的阿兵哥們都趕回床上去睡覺:「沒事啦
,回去睡覺。」這時候他倒是善盡士官職責。


  我和阿沅扶起老姚,他拼命搖頭,嘴裡喃喃碎唸著:「不
是……不是……。」


  「什麼不是?」我好奇問道。


  離開浴室之前,我不經意的回頭看了一眼。


  那面白色的牆上,憑空浮出了一張巨大的人臉,張著血盆
大口,瘋狂的笑著。


  他的無聲狂笑使我心內發毛,扶著老姚的手猛烈發抖。


  我沒有告訴阿沅,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已經太過驚悚難以
解釋,不想再平添無謂的煩惱。


  那天晚上後來我沒有闔眼,早些看見的學長身影還能夠理
解,浴室裡頭牆上的人臉又是誰?


  我只希望那時候是我眼花,只是因為恐慌心理作祟而錯把
馮京當馬涼,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隔天,我和阿沅立刻找細故理由和隔壁寢室的學弟換了床
位。肥偉還在原來的寢室,不過他在隔天之後也跑過來了。


  後來學長還有沒有再度出現呢?


  其實我也不清楚,總而言之,我也不希望再度看到學長親
切又令人發毛的笑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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