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般人遭遇困難和挫折的時候,常想到求神問卜,靠
神秘的力量替自己消災解厄。所以行天宮前地下算命街、
台中火車站前地下道、香港廟街夜市等地,擺攤算命的都
是生意興隆。


  客人來找我們算命,問的問題無非都是事業財運,感
情困擾、學業前途等等,偶爾我也會碰到問些怪問題的客
人。


  有人問,這次總統大選,究竟是哪為候選人會出線,
有人問下期樂透中獎號碼,有人問前世今生。


  除了樂透號碼我沒辦法準確的算出來,未來的總統是
誰我無法預測外,前世今生倒是能說個大概的形體給你知
道。


  這當然不是我不夠專業,要真能算出下期樂透號碼,
我幹嘛還坐在這裡幫你算命呢。


  有人說,算命是一種騙術,是統計學的集大成。


  我並不這麼認為。


  這種說詞,肯定都從不相信命運的人口中說出,然而
命運這種東西,是確實存在的。


  相不相信命運的差別,只在於,是否有足夠的力量,
去改變自己的命運。


  本來我也不相信命運,死鴨子嘴硬,像學院派的老頑
固,整天嘴裡唸著,鬼魂幽靈的構成成分都是等離子,荒
野墓地裡的鬼火只是骨磷自燃,而鬼壓床是工作太累精神
壓力過重,鬼打牆只是迷路的辯稱。


  以前我不相信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就像命運。


  我本來是個高薪的科技新貴,在園區上班,擁有人人
稱羨的高所得,工作兩三年便買了兩輛價值不斐的跑車,
雖然沒時間開。


  我也有房子,位於內湖的精華地段,只不過平常都住
在公司,家裡永遠都是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有時候我真感嘆,可惜了那些高檔的家具和設計感十
足的昂貴裝潢,花了上千萬,都拿來養蚊子。


  我有個交往多年的女友,感情還算平穩甜蜜,本來我
想再領幾次股票,就拍拍屁股走人,趁機和女友結婚開間
小店,安安穩穩的過一輩子也不錯。


  胸無大志,但求安逸耳。


  女友與我是高中同窗,相識已久,我們從互看不順眼
的校刊社對手到愛情終於修成正果,足足經歷了十年的光
陰。


  漫長十年的等待,我和她知悉彼此的一切習慣癖好,
只要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心裡現在的喜怒哀樂。


  大二那年的高中同學會,我們重逢,我發現喜歡上了
那個曾經與我不對盤到了極點的女孩。


  春雨綿綿的夜晚,我在梧桐樹下傾訴衷情,而她獻出
了人生的初吻。我們之間也曾經歷過幾次大大小小的爭執
,兵變之後復合,在一度失去她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生
命裡,已經不能缺少這個女孩的存在。


  開始工作之後,我們的愛情早已從驚天動地的熱戀轉
變成為溫醇的濃情,像是不帶刺激性的無酒精飲料,百合
花香般的輕鬆沁鼻。


  我早已認定她是我此生的唯一,一進入科技業界之後
,我便開始著手準備結婚的計畫,雖然約略向她提過幾次
,也總因為怕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而作罷。


  就算現在還沒有夫妻的名份,我們也早已經開始了新
婚夫妻般的甜蜜生活。


  我以為這樣美好的生活可以長久恆遠的持續下去。


  卻沒想到,在我三十歲那年,人生發生了巨大的變故



  這變故來得太突然,來得太瘋狂,變成了一場恐怖的
災難。


  每當午夜低迴,不斷重複上演的惡靨掠過夢境之時,
我就會乍然驚醒,然後一夜又一夜的淚流。


  那天,是朋友的結婚喜宴,在陽明山上的高級溫泉餐
廳,舉辦了盛大的結婚典禮。


  我和女友攜手參加,當然包了一個數字過得去的紅包



  婚宴上我們開心地道賀,為新郎新娘獻上誠摯祝福,
女友握緊了我的手,也讓新人小倆口臉上洋溢的幸福表情
蔓延到了我們之間,心頭漾著暖意,那天晚上她終於開口
,她也想婚了。


  我高興地幾乎跳起一公尺高,對著女友又親又抱,朋
友們笑說才接完一張紅色炸彈,喜宴還沒結束,又來了另
一張。


  喜宴過程中,我小心謹慎的滴酒未沾,對身為駕駛的
我來說,就算喝上一杯啤酒,也會給未來的老婆大人罵個
臭頭。


  與其惹她生氣再花心思時間去安撫,不如別喝酒才是
上上策。未來老婆大人說的話永遠都是對的,台灣的絕大
部分男人都懂這一點。


  喜宴在歡樂無比的氣氛中結束,向新人獻上最後的祝
福之後,我們踏上歸途。


  我開著剛買不久的BMW320駛上仰德大道,女友還不忘
提醒我這條路上側速照相很多,小心為上。


  我點頭,保持時速四時至五時公里之間平穩地行進,
我們是最後一批離開的人,走出喜宴會館的時候已經是午
夜十二點整,仰德大道雙線道上除了夜不成眠的文化大學
學生之外,已經沒什麼車輛,路況還算順暢。


  握著方向盤,心裡還悸動著,方才女友答應嫁給我,
是無上的狂喜,我像個得到豪華生日禮物的孩子,有點羞
赧的開口和她討論結婚的細節事宜。


  女友拉著我的耳朵,嬌聲笑著,「你還是專心開車吧
,想結婚可還沒個底呢。」


  我當然知道結婚手續繁雜,不是一時三刻能夠討論的
完,但還是興奮得不得了。


  窗外的路燈昏黃流光迤邐,透過窗子映照在她的臉龐
,隨著汽車行進,光影時閃時滅。


  我感覺驕傲,這樣漂亮的女孩答應嫁給我。


  這種美好的成就感更是數倍於當年她答應我的追求那
時帶來的感覺,她是我從五個競爭對手中贏得的寶藏。


  我一邊哼著歌,享受著還不太真切的甜蜜,左手繞著
方向盤,向左切進大彎道。


  女友出聲提醒,「車速太快囉。」


  我用餘光瞄了一眼,才六十幾公里,應該還好吧。


  車燈光束隨著車頭轉動,來到了車道中央。


  我突然看見了一雙腿。


  穿著黑色長靴,女人的腿。


  然後在電光石火反應間,我抬頭看見了一個全身黑衣
,長髮飄逸的女人。她正站在我的車行路線上,一動不動
地,手裡還提著個黑嘛嘛的東西。

 
  我慘叫一聲,眼見就要撞上那個女人,急忙將方向盤
向右打了幾個圈,女友緊抓著車門把,驚恐的尖叫。


  我們的車,撞破了護欄,飛向漆黑色的台北夜空。


  絕命頃刻,不管我如何轉動方向盤,車子還是急速下
墬。


  而我的眼,竟然離不開那一個站在車道上的詭異女子
,我緊盯著她手中的東西看。


  那似乎,是一顆人頭。



  血已經流乾的人類頭顱。



  BMW重重撞上突出的山壁,車內的安全氣囊受到衝擊之
後砰然爆開,我只見到一團巨大的白色物體朝眼前衝來,
劇痛之後便不省人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在劇烈的晃動中醒來,躺在硬
梆梆的擔架床上,我感覺的到疼痛,有點濕黏的感覺散佈
在背部和擔架之間,我睜開眼睛,微弱的轉動已經被固定
支架牢牢綁死的頸部,想從慌亂的人群中搜尋女友的身影



  「希望她沒事。」我心想著。


  我知道自己受了重傷,這種劇痛中帶著麻癢的感覺,
和幾年前我動心臟手術時相同,那是瀕臨死亡的感覺。


  死神已經在不遠處向我招手,這不是形容感覺的方式
,我確實親眼看見了死神向我招手。


  有個黑濛濛的影子靜悄悄的站在急診室外頭,有點像
驚聲尖叫裡的死神裝扮,和傳統印象中拿著鋒利鐮刀的死
神不太相同。


  那道黑影就像是披著破爛不堪的髒灰長袍的旅人,從
灰布底下我看見了瘦如雞爪的五指,令人感到噁心無比。


  我嚴重失血,大量的血液不斷的從背部創口中湧出,
會看見死神並不讓我意外,只是這世上還真有死神這玩意
兒?


  撇開那髒兮兮的傢伙,眼神逐一掃過來去的人群,卻
發現只有醫生和護士匆忙的進出急診室,


  我想出聲呼喊她的名字,喉嚨卻乾啞的擠不出一點聲
音,然後在更快速的震動之中,我被送進了一個白光閃耀
的房間。


  六盞巨大的水銀鹵素燈射出強力白色光束,毫不保留
的打在我臉上,強光使我不得不閉上眼睛。


  然而就算眼前陷入一片漆黑,我還是能夠感覺到陣陣
冷意從右側傳來,就像有人拿台冷氣機在旁邊放送風似的



  那個一身破敗的髒死神應該正站在我的右手邊,準備
取走我的靈魂吧。


  急診室裡的手術台對我來說並不陌生,幾年前因過度
超時工作而引發心肌梗塞的時候,我就曾經像現在這樣上
過手術台,也許是自覺大限將至此刻的心情反倒感覺豁達
,只是放心不下,那個才剛許我人生美好的女孩,現在究
竟身在何方。


  隨著身邊腳步聲逐漸停息,有個沉穩的男聲說了幾句
話,麻醉劑便注入了我的身體,和紅血球融合,逐漸帶走
了我的意識,像漫步雲端般的輕快感。


  努力抗拒猛烈侵蝕腦幹的睡意,那些像硫酸般的液體
融化了我的腦神經,使我無法保持意志清醒。


  我在心裡瘋狂的喊叫,不管是誰都好,讓我知道她在
哪裡。


  髒死神似乎聽見了我的要求,用了點把戲,讓我聽見
了女友心裡的聲音。


  我人生中的至愛,即將與我攜手度過往後幾十年人生
的女孩在我的耳旁說了幾句話。


  『親愛的,幸虧你拜託祂幫忙,否則我一直找不到你
。』


  她輕靈的笑著,是我最喜歡的笑聲,『這種感覺還真
不習慣,好像太空漫步一樣,我還沒辦法自由控制現在的
模樣。』


  『親愛的,對不起。』她說。


  『可能沒辦法陪你一起走下去了,我必須先走一步了
。今後你也要好好的堅強起來,過往後的人生喔。』


  『再見了。』


『我真的很愛你。』



  我不知道那些醫生在我的身體裡動了什麼手腳,總而
言之,當我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像個湖南粽子般的被繃
帶捆的死牢,活像個裹著屍布的木乃伊。


  死神悻悻然的離開了,醫生神通廣大,或是我命不該
絕,那個倒楣的髒死神沒有取得他本來應該手到擒來的業
績。


  我的妹妹一直都在病榻之旁照護我,我第二次從重傷
頻死的恐慌感中醒來時,才發現妹妹哭得淚流滿面。


  「哥,你終於醒了,我好擔心你會就這樣一直不醒…
…我先去叫醫生。」妹妹見我醒來,又哭又笑,連忙跑到
外頭通知醫生我已經醒來的事實。


  我的腦子似乎還沒辦法開始運轉,思緒紊亂像個渾沌
未明的蠻荒世界,頭痛欲裂,好像有外星飛來的寄生蟲在
我腦子裡橫衝直撞,亟欲破腦而出似的。


  白髮蒼蒼的醫生隨著妹妹趕進病房,氣喘吁吁,他似
乎是一路被妹妹拽著手跑過來的。


  「我、我先看看他的狀況。」白髮醫生在病床旁邊繞
了半天,察看我的傷口是否感染發炎,也扒開眼皮看水晶
體有沒有充血混濁,做完一些簡單的理學檢查之後,醫生
對我說了幾句話。


  「何先生你聽的到我的聲音嗎?」我點點頭,雖然還
無法出聲,只能用微弱的點頭告訴他我的意思。


  妹妹也對我說:「哥你真算是吉人天相了,本來在開
刀的時候心臟都停了,幸好醫生妙手回春把你從鬼門關拉
了回來。」


  我能夠從她頻頻向醫生道謝感覺出妹妹心中的感激之
情,但是我現在心中只想見到我的女友,我的未來老婆。



  當時也坐在車上的她,現在究竟人在哪裡?為什麼我
沒有看見她出現在我的病床旁呢?


  我鼓起一口氣,張開口想要說話,卻只能發出微弱的
氣音,我懊惱不已,接連試了幾次,妹妹都沒有聽出我想
說什麼。


  「你想喝水?」


  「還是想上廁所?」


  「肚子餓?」


  妹妹一連說了幾個風馬牛不相及的答案,讓我急得快
要爆血管,『我要見我的女朋友!!』我在心裡瘋狂的喊
叫著。


  當夜,我睡得不太安穩,背部傷口的撕裂痛讓我在昏
暗朦朧中醒過來幾次,眼睛卻睜不開,重傷過後的體力匱
乏,使我連動根手指頭都辦不到。


  黑暗中,我隱約感覺有人靠近床畔,渾身上下唯一能
夠正常運作的耳朵卻聽不見腳步聲。


  緊接著一雙柔軟的手貼上了我的臉頰,輕輕柔柔的摩
娑著。


  那樣溫柔的撫摸使我感到安心,就像她喜歡摸我的臉
一樣,那是她最常對我作的動作。


  那雙手依依不捨的離開了我的臉龐,密閉的病房裡吹
起一陣清風,吹走了那個人的存在感,病房裡寂靜無聲,
又只剩下我一個人。


  有個念頭在心裡萌芽,我隱約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再也無法成眠。


  我怔怔的流著淚,希望這一切都只是個荒謬的惡夢
,日出之始,夢醒之後,一切又會恢復原樣。


  兩個禮拜之後,或者更正確的說十六天之後,身上
繃帶終於能夠拆下,聲帶也恢復原樣可以開口說話,只
等骨折的大腿康復之後就可以出院回到正常的生活。


  只是,真的能夠『正常』的生活嗎?


  當我發覺可以透過聲帶發出一點點聲音之時,我立
刻開口問了妹妹,為什麼這麼多天了,也沒有女友的消
息。


  妹妹支支吾吾的說不出個所以然,看她那欲言又止
,眼眶泛紅的樣子,我就瞭解那晚聽見的聲音,和溫柔
的觸摸都不是夢。


  女友真的離開我,離開這個世界了。


  她沒有像我一樣幸運的熬過手術,我的傷勢比較嚴
重,但女友的心臟受到嚴重傷害,手術才開始沒有多久
便停止心跳,急救無效。


  妹妹一直不敢對我說出這個事實,她怕我會因為情
緒太過激動使得傷勢再度惡化。


  看著她悵惘的神情,此刻心頭苦澀的哀傷難以言喻
,我默默的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哥。」一直低著頭的妹妹突然出聲。


  「嗯?」


  「前幾天,有個穿白西裝的男人來找你,不過那時
你還在熟睡中,我沒有讓他進來。他交給我一個信封,
說是非常重要的東西,一定要轉交到你手上。」


  「白西裝的男人?」


  「是啊,俐落整齊的白色西裝,頭髮很長綁著馬尾
,臉色蠻陰沈的。」妹妹回憶著那個男人的樣貌。


  「是你的朋友嗎?」


  從妹妹的手中接過信,我也正拼命回想,自己好像
沒有認識喜歡穿白色西裝的朋友。


  拆開信封,藉著透過窗子射入室內的晨光閱讀白紙
上端正的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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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先生台啟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想必是傷勢已經康復的差
不多了。先向你說聲恭喜,也祝你出院之後一切順利。


  本來,我不應該再過來這裡,但是心裡的那份感動
,讓我覺得,一定要讓你知道事實的真相才行。


  那天,你們發生車禍的那天晚上,我相信你看見我
了。


  是的,我是來取走你的魂魄。


  命不該絕的,應該是你的女友李小姐,因為你在車
禍發生的那一刻,用身體去保護她,使她本應致命的傷
害減到最低。


  我聽見了你的要求,於是讓你和她的心思能夠透過
我,不靠言語傳遞。


  李小姐知道我是索命的鬼差之後,並沒有驚慌害怕
,她反而告訴我,希望能讓妳活下去。


  她以剩餘的靈魂,向我交易了你十五年的陽壽。


  說實在的,我的老闆是不允許我們鬼差私下進行這
種交易的,但是她拼命的懇求我,哭著說你是她最愛的
人,不能讓你比她先走。


  否則她會在這世上迷失方向,無法在沒有你的世界
裡存活。


  我被她感動了,於是冒著受罰的危險,擅自為你續
了十五年的命。


  代價是她純潔的靈魂。


  這件事被上頭知道之後,我肯定也不好過,至少,
我可能會被暫停業務好一陣子。


  希望這封來自陰間的信,能夠讓你知道李小姐對你
有多麼思念,人鬼殊途,陰陽兩隔,你們已經永遠不能
再相會。


  『好好的活下去,替她過完這十五年的人生。』


  這是她想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



  言盡於此。


  別忘了,十五年後我還會再來找你。




  值班無常 Simon





Ps我不是髒死神,
別亂替鬼差取綽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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