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子的病況並不樂觀,一個禮拜之內醫院接連發出了
三次病危通知,而幸好玲子都撐了過去。


  最近只要有空,我和阿若下班都到醫院陪玲子,阿若
會握著她的手和她說說話,我則和玲爸聊天,分擔一些他
的壓力。


  為了減輕玲子的痛苦,玲爸選擇了安寧病房作為他的
寶貝女兒在這間醫院裡最後一個房間。


  雖然痛心疾首,這位堅強的父親還是簽下了字,放棄
繼續化學治療。


  那晚我們在墾丁碰到的,那望著海,神色空靈的女孩
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下床走動。


  本來就纖細的手臂更是骨瘦如柴,每次看見玲子的病
容,阿若就會流下眼淚。


  她的淚彌足珍貴,和阿若認識將近八年的時間,只看
過幾次她的眼淚。


  阿若堅強的心靈不允許她任意展現情緒,只有在我面
前,她才會像她自己。


  這天我和玲爸坐在安寧病房的外頭長椅上閒話家常,
這一兩個月來,玲爸瘦了八公斤。


  公司和醫院兩頭跑,沒有一天睡的安穩,本來看起來
體態略胖的他現在卻是雙頰凹陷,眼窩發黑。


  他的疲累已經到達極限。


  玲爸是貿易公司的老闆,平時生活還算富裕,他一直
給玲子一個無憂無慮的成長環境。


  玲子國中的時候,母親就因血癌病逝,所以玲爸一個
人身代母職,養育玲子長大。


  我也是在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所以我懂玲爸所承受
的痛苦。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玲爸總會一邊抽著煙,看著玲
子母親的相片流淚。


  他告訴我,玲子是個很懂事的孩子,也幸虧有了佩君
這個好朋友,分擔了玲子沒有母親的徬徨。


  佩君一家和玲子一家因此成為好友,佩君的母親甚至
認了玲子作乾女兒,而玲子人前人後跟著佩君叫她媽媽,
也是對玲子的一種安慰。


  我拉著玲爸走到外頭抽煙,有些時候,吐出煙霧的動
作就像吐出了胸中沈鬱的壓力,能讓人感覺輕鬆些。


  玲爸三天沒睡,看起來面容憔悴,他卻跟我說。


  「阿遠,多虧有你們,我真的很謝謝你。」


  「不,千萬別這麼說。」


  「這孩子昨晚陷入昏迷的時候,一直叫著佩君和阿若
的名字,我那麼晚還打電話給你們,實在是很過意不去。


  昨晚玲子血壓過低,陷入嚴重的昏迷狀態,意識不清
的她叫著好朋友的名字。


  玲爸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急電告訴我這個狀況,我和
阿若在睡夢中驚醒,立刻飛車趕到醫院。


  所以今天我向公司請了假,而阿若也沒到店裡去上班


  「玉竹就像她媽媽,老是在意別人的想法,身體痛了
也不肯講,怕我擔心。」玲爸重重咳了起來,身體的疲累
讓他不堪煙霧負荷,他將煙丟進一旁的煙筒內。


  玉竹是玲子的本名,佩君曾經告訴我玲子的綽號由來
,從高中開始玲子就瘋狂迷上日本漫畫家清水玲子的作品
,課本裡頭滿是模仿清水玲子畫風的插畫。


  而玲子參加插畫投稿的筆名,就叫做『玉竹玲子』。


  從此之後,『玲子』這兩個字取代了她的本名,成為
朋友們稱呼她的代稱。玲子代表著馮玉竹,與日遽增的擁
有了血和靈魂。


  阿若從安寧病房走出,表情看起來滿是憂鬱。


  「阿遠,我們去拍星星。」她躊躇了一會之後,向我
開口說。


  「怎麼了,突然要拍星星?」


  「玲子說她想看滿天銀光的星空,可是在台北看不到
,怎麼辦?」


  在台北,抬頭仰望的夜空永遠都是一片灰濛,都市光
害嚴重影響星空視界。看得到的,幾乎都是人造光源。


  「我知道一個好地方。」


  玲爸向我打個招呼,先一步進去陪玲子。


  「我們到擎天崗去,那裡應該可以看到滿目星空。」
我說。


  「跟天兵借他的相機,他有很棒的鏡頭,想拍多美就
拍多美。」


  「嗯。」阿若用力點頭。


  我們向玲爸道別的時候我觀察了玲子的狀況,她正睡
的香甜,偵測心跳的儀器上那淡綠色波段規律的跳動著。


  希望她作個好夢,醒來就能看到夢想中的銀河。


  我打電話告訴天兵我的用意,他說兄弟的義氣就是這
時候用的,二話不說拿了他相機收藏中最高檔的一台,還
扛著專用腳架和巨大L型鏡頭,一副要上戰場廝殺的模樣


  「你要陪我們去?」我笑說。


  「幹嘛,怕我打擾你們親熱喔。」


  「我就不相信你會拍夜空,這需要專業技巧啦。」天
兵趾高氣昂的說著。


  「事實上擎天崗應該也拍不到什麼好貨色,不過跑到
海邊去又太遠了,賭一把吧。」


  一路上,我和阿若天兵滔滔不絕講著他的攝影經,雖
然攝影我也小有興趣,可是比起砸大錢玩相機的天兵來說
,只是關公面前耍大刀般小兒科的程度罷了。


  我們的運氣好,今晚的夜空晴朗,而擎天崗上頭漆黑
一片的環境正好適合拍照片。


  「很多年沒有來這裡了。」我看著有點陌生的草原,
想起大學時代好友三五成群騎摩托車半夜衝上擎天崗的蠢
事。


  「我還是第一次來,好像有點冷。」


  這裡沒有都市裡的熱氣,入了夜的山頭吹的夜風有些
秋涼,此刻已接近夏末了。


  我從車裡拿出短風衣讓阿若穿上,站在草地上迎著風
頭,稍不注意就會感冒。


  天兵瞬間就展現了專業能力,三兩下架好相機和鏡頭
,開始尋找適合拍攝的星芒。


  視覺習慣黑暗之後,我讓阿若抬起頭,數不盡的銀光
閃閃映入眼簾,她驚喜叫著:「那個,那是銀河嗎?北極
星在哪?我想看北極星。」


  阿若雀躍不已,總是在夜晚醒著的她,星空當是她最
好的伙伴,可她卻從沒在台北看過數以億萬計的星星。


  親眼看見銀河的感動,難以言喻。


  當我們用肉眼凝視著閃爍柔和光芒的星點時,會有總
被恆星引力越吸越近的感覺,無數光年遙遠距離外的恆星
,是否也像地球有著生命和靈魂?

  那來自亙古之前的遺留思念,透過我們的眼傳達到心
裡,比滅絕的冰河時代更久遠千百倍,比地球的壽命更恆
長無數倍的遙遠時空外,會不會也有兩個相知相惜的人正
攜手看著夜空?


  天兵怪叫一聲:「決定了,就拍天蠍座。夏天的最後
,我要拍出最棒的作品!」


  阿若甜甜笑著,看著我的眼:「那是你的星座。」


  我微笑:「也是妳的星座。」


  我和阿若坐在濕嫩柔軟的草原上,回想著不久前在墾
丁的那一夜美好,身為都市人的我們,都中了匆忙的毒,
鎮日慌慌張張不知所措。


  也只有走出戶外,才能找回最真實原始的自己。


  李宗盛的歌唱著三聲忙,忙碌的不是我們的肉體,不
堪的是沈重的心靈。


  星空的拍攝需要漫長的等待,要放慢快門,才能捕捉
到最輝煌的閃爍。


  天兵向我們詳細說明著拍攝的手法和過程。


  阿若以手支著下顎,「聽起來,不就和人生一樣嗎…
…。」


  「開車旅遊的時候,如果不放慢車子速度,又怎麼看
的到美麗的風景呢。」


  我們看著天兵專注攝影,心裡抱著期待玲子看到照片
時喜悅的感動。


  只是,最美好的事物,總是慢一個腳步。


  我接到玲爸的電話。


  心裡有不祥的預感。


  「阿遠……玉竹走了。」玲爸強忍著悲痛,慢慢的說。


  阿若抱著我痛哭失聲,她沒有辦法接受玲子就這樣離
開我們,幾分鐘前,她還跟我說著玲子對人多麼體貼。


  噩耗,來的讓人措手不及。


  天兵握著相機的手微微發抖,雖然他和玲子只有幾面
之緣的交集,卻不時從我們口中聽見玲子的乖巧。


  感染著我們的悲傷,他不斷的按下快門。


  清脆的喀擦喀擦聲,是天兵獻給玲子的不捨。


  我們趕回醫院見那孩子最後一面。


  我看見佩君和她的母親哭紅了雙眼,玲子臉上淺淺的
梨渦,在她走的那一刻永遠的留在我們的心裡。


  阿若哭的傷心,而我努力不讓眼淚流下,這孩子,她
是笑著離開我們的。


  「她走的時候應該作著好夢吧。」我對玲爸說。

  「謝謝你們……真的真的很謝謝你們。」他不斷重複
這句話,臉上老淚縱橫。

 

  醫護人員將玲子帶往太平間的那一刻,阿若崩潰了,
玲爸哭喊著女兒的名。


  天兵拍著我的背:「我會洗出最好的照片,作為送她
最後一程的禮物。」


  「嗯。」

 

  「她真的就這樣走了嗎?」阿若淚眼朦朧的望著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並不想說『她會永遠活在我
們心中』這種屁話。


  玲子確實走了,此刻的心情雖然沈痛,但這記憶終需
淡忘。留存在心中的不是這樣難忍的悲傷,只要記住曾經
……曾經認識了一個來不及揮灑青春的女孩,那樣就夠了

 


  「喂。你睡了嗎。」


  「還沒。」


  我的上身赤裸著,清楚感覺到了阿若前胸柔軟的觸碰。


  阿若細長的手臂橫過我的肩膀抱著,我們都習慣側
睡,這樣的姿勢可以讓彼此都睡的安穩。


  「明天……我怕我又會哭。」


  玲子離開一個禮拜之後,玲爸決定從簡處理後事,不希
望太多的人打擾他的寶貝女兒安息,公祭典禮上只邀請了至
親好友數十人,為玲子舉行莊嚴的追思儀式。


  明天是玲子火化的日子,我們都會出席,天兵會帶著那
來不及讓玲子看到的星空照片,陪玲子一起火化。


  「抱我。」阿若請求著我。


  我將手穿過她的臂彎,正面輕摟著她,撫摸她的背。

 

  我一直有手指冰冷的毛病,只有在這時刻,指腹會帶著
溫熱。


  簡單重複的動作使阿若安心,這幾天她陷入生死問題的
徬徨,玲子走的突然,讓阿若來不及做好心理建設。


  阿若闔上眼皮,我吻了她的前額,相互傍著。


  隔天,我穿上正式的黑色西裝,阿若也以簡單的黑色套
裝打扮,胸前別了一朵小花。


  玲爸站在會場門口迎接我們,他洗去臉上的疲累,鬍渣
刮的乾乾淨淨。


  「今天,我不讓她擔心,願這孩子能在天國得到幸福。
」玲爸看起來精神奕奕。


  阿若咬著下唇,努力不讓眼淚有掉下來的機會。


  「玲子不會願意見到妳流淚的。」我拿出手帕遞給阿
若。

 

 「我知道,真的要說再見了。」

 

  天兵帶著照片趕到會場。


  他費盡心思,洗出了一張半個人高的巨大相片,並且
用木板裱框。


  「這可花了我一番功夫。」天兵笑說。


  照片中的星空,就和那晚我們看到的一樣。


  億萬顆星中,天蠍座的恆星組合特別亮眼,就像灑在
黑紙上的玻璃砂,一經燈光照射,立刻耀出奪目光芒。

 

  「帶著妳的星空一起走吧。」


  最後,我對玲子說了這句話。

 

 

  後來,我和阿若又一次回到擎天崗,那已經是入秋之後
的事了。

  
  天蠍座是秋天的星座,整整一百天的時間,會在夜空裡
大放光芒。


  我們坐在車子裡,打開天窗從那四方形的窗中,仰望著
星空。


  「哪,這個小框框裡,有多少顆星星?」


  「也許一兩百顆吧?」我並沒有真的去數,只是抓了個
大概。


  「如果哪一天我也即將走了,你也要拍這樣的星空送給
我。」阿若幽幽的說。


  「別說不吉利的話。」


  「就算要走,我想也是我先吧。」我哈哈大笑。


  「那你想要什麼?」阿若挺起靠在椅背上的身體,以正
面看著我。






  「我啊……。」


  「我要妳永遠記著我。」

 

 

 



原文出處: 玲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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